當然,這話她不會告訴任何人。
離開魔界的時候已臨近傍晚,陌珀本想再留她吃一頓晚飯,但她拒絕了,說家裡還有人在等。
聯想到夜曲宮裡那位千年來和瘋子劃等号的婷汀,陌珀心裡一陣惡寒,果然不敢再強留她了。
蘇映溪又穿時空門回了人間,落地于夜曲宮門外。
門前正站了個人,高挑的身形,月光般瑩潤的銀色長發飄舞,畫中仙似的立在那兒,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蘇映溪不動聲色地站在原地,直到那人察覺到背後難以忽視的存在感,回頭正與她視線相望。
冰刃臉一陣熱,很怕對方流露出不歡迎的意味,他畢竟沒打一聲招呼便貿然前來了。
但……她沒有。
“哥。”蘇映溪輕輕喚了一聲。
冰刃眼眸一亮,露出驚喜。
“既然來了,要不要進去坐會兒,一起吃頓晚飯?”
得到許可,冰刃該高興的,但一想到裡面還常駐一個相當不待見他的人,他又打退堂鼓。
他不想讓她在自己和婷汀之間為難,能再聽她叫一聲“哥哥”,能感受到她放軟了的态度,冰刃就很知足了。
“不了,我就是來看看你,聽說你前些日子病了。”
“哦,小毛病,已經好了。”蘇映溪輕飄飄道。
“那便好。我瞧你精神還有些不濟,要注意休養。”
“好,知道了。”
二人在門外聊了幾句,冰刃就先離開了,臨走前心滿意足的,大概是沒想到今日妹妹待他的态度這麼好。
蘇映溪沉默地注視着他行遠的背影,轉身進了門。
飯菜香味第一時間飄到鼻尖,蘇映溪深深吸了一口氣。
這裡越來越像一個家了。
真讓她有些舍不得離開。
她安靜坐在飯桌旁,即便心中計劃已到了最終實施的時間,她還能扮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好吃了最後的晚餐。
她見過了想見之人,走過了許多故地,以自己的方式進行了告别。
她該離開了。
深夜,鐘表時針漸漸指向十二時,蘇映溪無聲無息地離開夜曲宮,臨行前回望了一眼這座供她栖息多年的建築。
“我走了。”
她聲音輕輕的。
“别害怕離别。”
她不知是對着自己,還是對着别人說道。
“再見。”
話音落下,蘇映溪的身形原地消失,再不存在于虛假塑造的世界中。
待她再睜眼時,人還立在地面,所處之地卻不是巨大的儲物水晶球内,而是回歸了正在崩塌中的真正世界。
四處無光,濃烈的黑暗将她團團包圍,令人感到窒息。
日月早已被遮蔽,星辰失蹤,蘇映溪什麼都看不見,分不清東西南北。
但幸好,她是太陽神的衍生物,無限趨近并象征着太陽,天然能夠吸收且利用太陽光輝。
她自身便可發光。
于是,以她為圓心,沒有溫度卻明亮的黃白之光擴散開來,将周邊實景照亮。
蘇映溪仰頭,看向破碎的天幕。
隔絕諸多平行時空的時空之壁早已徹底崩碎。
時空與時空間碰撞交融着,已雜糅成一體,卻又隐隐有分崩離析之勢,故而腳下不停有震動之意,萬物都在顫抖着。
天空中的裂痕難以愈合,宇宙裡未知的漆黑物質如瀑布般向這個時空中灌溉,逐漸湮沒世界。
待到漆黑完全覆蓋之時,世界便蕩然無存。
蘇映溪沒管這副末日之景。
她看見了不遠處漂浮在半空中,靜靜自轉的儲物水晶球,内裡包含着無數時空與無盡生靈。
那是神明留給她來了卻的難題。
黑暗壓境,蘇映溪以為自己會感到恐懼,但事實上并沒有。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冷靜。
張開手掌,水晶球向她漂浮過來。蘇映溪雙手攏着它,指尖溢出魔力,開始操縱時空與時間。
融合時空,重塑時間線。
以及……她私心裡的時間倒流。
她在靈魂碎片存在的時空盡頭,收回了她們的靈魂,卻沒有急着将碎片與自己再度融合。
泛着白光的一枚枚靈魂碎片在她身周環繞飄動,似是無聲打氣。
她人為打破了虛假世界中現存的時空之壁,在災難的氣息還未蔓延開來前,便促使無數時空交融在一起。
各時空中有不一樣的時間流速,也有不一樣的曆史現實,它們彼此别扭地彙聚在一處。
千年前的古建築穿插矗立在新式的高樓大廈間,林蔭古道與柏油大路交錯橫行,達成暫時的詭異平衡。
時空在激烈震動,在有人發覺這種古怪異樣前,蘇映溪發動了強力的時間倒流魔法,重整了時間線,将其布置在合适的時間段,再塑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她将時間倒流兩千年,回到黎湘所在的時間,又将其餘諸時空的時間線安排在黎湘之後,創造了後人的因果由黎湘賦予的境況。
她把靈魂碎片内蘊含的神明之力吸納,再把碎片重新投放在嶄新的世界中。
以黎湘的時空為萬物起始之時,她的意志短暫覆蓋了黎湘的,從源頭扭轉了當年祖神将魔力賜福世人的因果。
她收回了黎湘身上獨特的力量。
世間從此再不存在魔力。
沒有了魔力,艾米利娅的世界不會再有神魔對立,她的一雙父母不再是背棄神魔不可結緣規定的罪人,她更加不是罪人之後。
沒有了魔力,邵清穎的世界不會存在高人一等的奇妙秘法,無人會為此争個頭破血流,無人會因習得此法而終生受此連累自苦。
沒有了魔力,夜落櫻的世界不會被刻意分隔為人間與異世,魔物不複存在,想見之人不必隔山跨海尋覓。
沒有了魔力,伊紗塔麗的世界不會受到惡魔侵擾,無人應當被惡意放大心中欲念,無人應當被欲望操控,無人應當孤寂百年。
沒有了魔力,作為伊紗塔麗王國後人的月妍不會仰仗于日月寶石存活,不必與同根生之人鬧得你死我活。
沒有了魔力,楊玉凝的世界不會再有高人一等的魔力者,不會再有實則為了壟斷世界而存在的魔法協會,也不會再有因身懷魔力而被逼踏上血路的人。
沒有了魔力的世界,會變得不一樣。
普通,但自然。
簡單,卻安樂。
這世上早不該存有魔力了,與她同根同源的靈魂碎片們,也曾幻想過沒有的魔力的世界。
她們認可,她們憧憬,但她們沒能做到。
蘇映溪做到了。
全新的,完全不同的世界盛放在她的眼前,她垂眸注視着水晶球内光速流轉之景。
她在其中捕捉到靈藥澗的所在,在山谷裡看到了潦草但充滿煙火氣息的屋子,在清香四溢的藥草田地裡看到了埋頭耕作的黎湘、黎海,還有婷汀。
沒人能輕易斬斷緣分。
即便沒有魔力促使,有緣之人仍舊會面,所愛之人曆經時間流轉,依舊能穿越阻礙行至眼前。
他們的人生從此會不一樣。
蘇映溪微微笑了一下,她的身形正在變得透明,周身的金光微微黯淡。
因為黎湘正存在着,作為她轉世的轉世,蘇映溪的存在成為悖論。
音旋再不複存在,更無人會知曉其背後真正的蘇映溪。
這一夜,全世界的人似乎都站在她面前,而她親眼看着他們将自己遺忘。
但她還不會消失,水晶球内萬物流轉的速度極快。
百年彈指逝,千年眨眼間。
千年的時間揮手則過,黎湘也不過是無盡時空中的過眼雲煙。作為她真正轉世的冰檸登上曆史舞台,即便沒有魔力也依然發光發熱。
蘇映溪在世界各地看到了許多相熟的舊面孔,他們回歸,他們存在,他們相識相知,他們一起走下去。
蘇映溪沉默地看着,心中沒什麼起伏,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沿着她所希望的發展上演。
并無出乎她預料的事情發生。
愛琴是在這時候忽然出現在她身側的。
真神自帶的光芒彌補了她黯淡下去的那一部分,将真正的世界重新照亮,如水晶球内的虛假美好一般無二。
愛琴:“你要将她們重新投放在世間,這事可沒和我打過招呼。”
蘇映溪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她的魔力耗費很大,現在很累。
愛琴:“我以為,将她們死去的靈魂複生一次,就是你預備給她們的第二次結局。”
蘇映溪側目瞥她一眼,依舊冷靜淡然,“送她們回去,是想她們能度過未盡之緣。令她們重新活過,是想給她們不一樣的人生。”
愛琴稍稍愣了一下。
蘇映溪輕聲說了下去,“被三界孤立已久的艾米利娅,被迫自囚于荒野之地多年的月妍,身上背過人命的邵清穎,己身存在導緻魔物存在的夜落櫻,弄丢太多家人與臣民的伊紗塔麗,以病骨苦苦支撐活着的楊玉凝……她們這樣不會幸福。”
“沒人比我更懂她們想要什麼。”
說是顧全大局,說是心懷愧疚,說是陰差陽錯,說是順應心意。
她們一個接一個地赴死,制造了一場又一場偶然卻必然的結局,最終不過都是她們身上那顆靈魂在作祟罷了。
這樣的結局她承受多次,這種犧牲于誰而言都太過不公。
既然如此,她要改變這一切。
她要改變她們的結局,要變一變這天命,為了與她靈魂同根的人們。
“我希望她們活着,但不僅僅是活着,我更要她們好好活着。”
“做錯過的事情無法洗白,身份上的差距天然存在,我要抹平這些因素,讓她們與緣分既定之人相遇時,一身幹淨,清清白白。”
說到這兒,蘇映溪停頓了一下,微微歎了一聲氣。
“人生本就隻是一場體驗,終點一到,什麼也留不下。”
“所以清清白白的來,清清白白的走,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愛琴怔了好半晌,才點點頭,認可她所言的一切。
再讓她們好好活過一次,是蘇映溪的願望,也是她的私心。
她望着愛琴璨然一笑。
“我知道我沒有下輩子了,如今眼前所見的一切都進入倒計時。”
“遺憾就交由她們代我彌補,我也隻願清清白白地離開,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