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因為一手把她帶大的婷汀,而與曼莎和整個神界站在了對立面。
栢文也來到了救治曼莎的屋外,他看着陰沉着臉一言不發的冰檸,歎了一聲勸道:“這件事不是你的錯。”
冰檸掃了他一眼,“與其安慰我替我脫罪,你還是有骨氣些坐穩你現在的神位吧,免得你太弱勢了招人算計。”
栢文被狠狠噎了一下,不說話了。
沒多久,冰檸也潛逃了,被神界衆多人窮追猛打讨要說法,被逼急了無處落腳的大祭司去了魔界暫避。
與她交好多年,已經掌管魔界的陌珀二話不說十分義氣地留下了她,許諾隻要她願意,想留多久都行。
冰檸不無感激地笑望向陌珀,“有你這句話,我這些年所做的一切倒也不算全然白費。”
陌珀知道她在說什麼,她千辛萬苦籌謀多年,為神界做出巨大的貢獻,又費心帶來了神魔兩界的和平,卻如今被親近之人算計,得不到一句感謝便罷了,卻得來了報應。
她心裡有氣,難以疏解,陌珀的仗義之語多多少少寬慰了她,讓她覺得多年功夫不算白費,還是有人念着她的好的。
冰檸在魔界之時也未消停,她研究着治愈之術,想試着能否治好曼莎的眼睛。
沒有解讀預言能力的預言師形同廢人,曼莎那麼要強的一個孩子,可惜,也太可憐了。
但冰檸做了多番嘗試,終究還是失望了。曼莎自己的眼睛已無力回天,這是闆上釘釘的事情。除非……
她擡手輕輕撫上自己的眼眶,慢慢擰起眉頭。
神明預言她會死于自己存在時空的注定緣分。
如果她真的必須要死的話,在死前将這雙眼睛換給曼莎,也算可取之策。
誰叫曼莎遭難與她脫不了幹系?誰叫婷汀的欠下的債活該由她來還?
冰檸為自己做了一則預言。
預言師本不該為自己預言的,但冰檸打破了規矩,破例預言了自己的未來。
就如神明預測的那樣,她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甚至還有自己久遠的未來。
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的她,其實并不難接受這個結果,隻是冰檸沒有料到,自己竟會是那樣的一個死法。
冰檸相信自己的魔力,也相信自己所見的未來,她詭異地沉默了很久,連陌珀都輕易看出了她的異常。
陌珀沒能問出冰檸發愁之事,隻能瞧着她日漸消沉,郁郁寡歡。
但突然有那麼一日,冰檸的臉色由陰轉晴,好似想開了一樣,開始廣施恩德,為魔界往後的千秋萬載做打算。
冰檸擔任大祭司時,手邊一直帶着一柄權杖。這器物跟着她時日久了,受她魔力浸染産生了“靈”。
冰檸給它取名,在這個節骨眼上,為了應景,就叫它“浮生”。
她将權杖鎮壓在魔界最常發生異動的火山,想要保魔界未來千百年的安生。
陌珀知曉她的舉動後,感動的都要哭了。
冰檸笑道:“不謝,替我看好權杖。”
陌珀信誓旦旦地保證,“那必須的,你放心。”
冰檸來到魔界有一段時日了,她收到了冰刃的傳信,請她回神界一趟,地點約在了白蘭花海。
陌珀知曉後,算算日子恍然大悟道:“再過幾天不就是你的生辰嗎?你哥哥應是同往年一樣,想要送你禮物吧?他是不是還想借此機會造個台階,迎你回神界?”
冰檸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等到約定的時間到了,她便動身回了神界。
臨走前,陌珀送她,冰檸平靜地望了他半晌,說:“再見了。”
陌珀微微一怔,聽着她的話音不太對勁。
這哪裡像是短暫的道别,倒好像是訣别一樣。
但他這一荒謬的念頭隻剛一閃過,還沒來得及驗證,冰檸就走了。
音旋追上冰檸離去的步伐,回溯的畫面再轉,她已身在白蘭花海。
冰檸與冰刃這對兄妹重逢在了花海間,四周環繞着的雪白花瓣紛紛揚揚的,清新淡雅的香味輕飄飄從鼻尖劃過。
音旋站在他們二人不遠處,注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冰刃束着長發,臉上帶着一慣溫柔的笑意,他輕聲道:“冰兒,閉上眼睛。”
音旋的瞳孔驟然一縮。
冰檸維持着微笑,什麼也沒說,順從地閉了眼。
以往很多年,每逢冰檸過生辰時,冰刃就會提早為她準備賀禮,然後在送給她時神秘地笑着,叫她閉眼,再将包裝精美的禮物放在她手上。
無論冰刃送什麼,冰檸總是期待且喜歡,會表達對哥哥的謝意,會珍藏他送的禮物。
一直都是如此的。
冰檸閉着眼,她感受到了冰刃的魔力流轉,感受到一股冷寒之意乍現。
下一秒,一支魔力凝成的冰錐化作利器,刺入了冰檸的心口。
冷冰冰的利刃,就和冰刃的名字一模一樣,帶着一抹銀光,毫不遲疑地刺向了她的心口。
她最愛的人,唯一與她血脈相連的至親,在這一刻與千百年來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充滿欲望的信徒一樣,要将她拉下神壇。
音旋下意識捂了捂心髒的位置,那柄以冰凝成的刃,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時光,再一次刺穿了她。
冷意蔓延到全身,她的呼吸頻率完全紊亂,心口上并不存在的傷神經質的疼起來,心髒像是要從内部撕裂開來。
果然……如此。
冰檸沒有睜眼,她聽到冰刃微微發顫的聲音,他說:“這樣就好了,這樣神血族就可以交差了。”
冰檸的心口向外滲着血,她沒有捂住傷口,也沒有将冰錐拔出。
她問:“這樣就好了嗎?”
冰刃頓了頓,“是,這樣就好了。冰兒,不要怪我,這是保全我們的最好辦法。婷汀叛出了,但你總要給神界一個交待……”
“不怪你。”冰檸沒有看他,眼簾微微掀開,“欠了的命,總歸是要還的。能以同樣的方式還給你,我其實很高興。”
然而冰刃并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麼,他隻是逃避,飛也似的轉過身,離開了白蘭花海。
扔下了冰檸一人。
冰刃沒有聽懂的話,音旋聽懂了。
在這一刻,音旋心裡曾有過的異樣與懷疑得到了證實。
冰檸作為黎湘重生者,她并沒有如婷汀所料,被封印了過往的記憶。
冰檸記得千年之中的一切,記得哥哥曾經是被她親手以冰棱刺穿了心髒送離世間,記得她挖掘了墳墓埋葬哥哥。
她記得所有,包括以不能被人所視的靈魂體狀态陪伴着婷汀度過千載,看着姐姐為了她鋪平重生後的道路,抹去了祖神在世間的一切惡名。
冰檸帶着冗長複雜的記憶,換了新的身份重回人世。
所以她學什麼魔法都極快,被稱為天才。
所以她建造了神使森林,收容被她遺留的力量異化了的神獸。
所以冰檸還教過陌珀如何掩飾魔族的氣息,以至于陌珀千年後化身栢文的神使紅杉,潛伏的異常成功。
因為她親眼所見,婷汀是怎麼把魔法師刻意分化成了神與魔兩個陣營,人為地賦予他們不同的立場。
沒人比冰檸更了解婷汀設下的關竅。
當音旋意識到這一點時,曾有過的所有不解都得到了解釋,直覺也被驗證了。
婷汀希望冰檸能重新開始,于是封印了她的記憶。
但婷汀高估了自己,她又怎麼能做到以被轉化的魔法師之身,去封印世間的祖神呢?
婷汀的記憶封印魔法,實則從未生效。
而冰檸理解婷汀的一片苦心,故而從未表露過自己持有漫長記憶的真相。
冰檸或許是不忍婷汀獨自一人記得所有,她想要為姐姐分擔,以寂靜無聲的方式。
冰檸注視着那個熟悉的背影飛速離開了白蘭花海,她一直在等冰刃回頭,哪怕隻擔憂地回望她一眼也好。
但冰刃始終沒有,他離開得十分堅決。
或許,是因為冰刃認為,強大如冰檸,不會因為這點傷而死。
他不擔心,也就沒有回頭。
冰檸臉上沒有怨恨,她平靜地向後仰倒,躺在茂密的花海叢中,看向頭頂滿是漆黑裂痕的破碎天空,未知的黑暗物質還在不間斷地落向世間。
花海外圍着的人不少,冰檸知道那些人是誰。
他們是跟着冰刃來的,充當監刑人的角色,各個身上帶着她熟悉的氣息,體内還運轉着自己煉制給他們的神血丹的力量。
冰檸聽見了歡呼聲。
他們在白蘭花海之外的地方,歡呼着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