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湘閉上了眼,不忍似的别開頭,不想看見眼前這副慘狀。
“我們走吧,姐姐。”黎湘阻止了婷汀想要補刀送他們歸西的動作,“他們活不了多久了。”
這還是第一次,身為祖神的黎湘親手緻人死亡。
她攥着婷汀的手臂,自己都沒意識到用了多大的力,指甲深深嵌入了婷汀的皮膚,對方輕輕“嘶”了一聲。
黎湘猛然回神,忙松開了手,斂去眼底的不安。
她說:“我們回家吧,姐姐。”
婷汀掃了一眼周圍瀕臨咽氣的家夥們,咬了咬牙沒再說什麼,跟上黎湘走出樹林。
“我們得快一些回去,我很擔心哥哥。”黎湘停在樹林外,望着自己的雙手喃喃道。
婷汀剛經曆完一場惡戰,還沒太緩過神來,聽她這麼說,着實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她是什麼意思。
他們既然圍攻了祖神,又怎麼會放過祖神居所裡的至親呢?
趕盡殺絕,日後才會少些閑話,畢竟曆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婷汀慌了神,“那我們即刻趕回去。”
黎湘面上保持着冷靜,“趕回去很慢,禦風而行也需要時間,我要尋個更快的辦法……”
“你……”婷汀不解其意,還想再問,卻在下一刻看清黎湘動作後震驚得啞口無言。
黎湘兩指并攏,形同利器一般在空中猛地割了一下。
緊接着,一道裂縫憑空出現在二人面前,裂縫越來越大,可以容人穿過。
門?婷汀怔住,茫然地被黎湘抓着手踏進了裂縫之中。
進“門”的一瞬間,有什麼金光刺目的東西晃了她的眼,待婷汀終于适應了光線,她發覺自己正處于一個奇妙的空間内,四周好似沒有實質,但她确确實實是踩在了平地上,走得穩健。
婷汀抓緊時間掃了一眼當下濃郁粘稠的黑暗,這種光線下,有什麼閃爍着未知星點光芒的東西一眨一眨的,在漆黑之中就像引路星一樣。
她還未等仔細看清,黎湘拽着她卻已經出了另一扇“門”。
音旋随着她們一起穿梭了“門”,看着眼前之景已經變回了靈藥澗的入口。
這便是時空傳送門最早被創造出來的原因嗎?
黎湘往入口處一看,臉色立刻一變,她走之前布置在此處的結界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是有人拼盡全力在她的結界上打穿了一道口子,順着裂縫擠入了山谷之内。結界上的裂縫還未愈合,應是那群人才行動不久。
哥哥還在谷中,擅闖者此時也在。
黎湘猛地揮手散去了結界,在谷中尋黎海的身影。
他這個時間或許在種菜,或許在乘涼,也可能躺在草屋裡無所事事地等着自己回來。
黎湘沿着到達草屋的路,一路張望一路尋覓着黎海的身影,卻最終回到了屋舍門前。
被籬笆圍起來的院子中站着幾個人,是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模樣,但未見黎海的身影。
他們看見背後忽然出現的女孩,臉上的血色一瞬間褪盡。
看到他們這副反應的黎湘,臉色比他們還要煞白。
“湘兒……”婷汀緊跟着追上來。
“殺了他們。”黎湘的聲音中滿是咬牙切齒,還帶有驚慌。
她明明已經站在了草屋門口,卻沒勇氣進門一看究竟。
就好像心中早已經有了預料,馬上會看見的一幕是她無法接受的。
婷汀聽到她的聲音,二話不說便開始料理闖入谷中的不速之客。而黎湘在此時推開了草屋的門。
門被打開的一瞬間,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明明是透過黎湘的視角在追溯回憶,但同樣站到門邊的音旋仿佛也聞到了那股死亡的氣息,令她本能地心悸。
音旋越過黎湘的肩膀,看清了裡頭的景象,瞳孔狠狠一縮。
草屋的地上滿是血迹,黎海躺在血泊之中,心口處插着一根用魔力凝成的冰錐。
血還在不斷向外流着,一點點蔓延開,血氣彌漫了整間草屋。
黎湘僵硬地蹲下來,顫抖着伸手探了探黎海的氣息,卻什麼都沒能探到。
“湘兒!”處理好外頭那些罪魁禍首後,婷汀扒着門框沖進來,看到黎海的模樣後登時也僵住了。
回溯的記憶畫面突然地虛晃了,音旋眯起了眼睛,腦海中有什麼東西猛地炸開,喉嚨裡也像堵了什麼一樣,壓抑得她喘不過氣。
“你看到了。”
有個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音旋一驚,側目向身旁看去。
她萬萬沒想到,身側站着的人,竟然會是黎湘。
“你……”音旋吃驚,轉頭又向草屋裡看去。
黎湘和婷汀明明都還在草屋,那麼她身旁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黎湘”對她笑了笑,用一副沒有波瀾的神态看着草屋裡失了分寸、瀕臨崩潰的那個自己。
“你……”音旋有些愣住,“你是?”
黎湘微微上揚嘴角,“我就是她啊,草屋裡正崩潰到哭都哭不出來的那個人。”
音旋懷疑地盯着她,黎湘也不介意。
“這世間有很多事,你站在高處時是看不到的。一些不公,一些殘酷,是不身臨其境便無法感同身受的。”黎湘忽然說道。
音旋一怔,“是,的确如此。”
“我以為我是不同的,因為我就是個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所以我應該看得到真正高高在上的神明所看不到的東西,所以我本覺得自己能對得起祖神這一稱謂。”
音旋抿抿唇,沒有說話。
“天災、人禍,這些困擾着人類千年萬載的東西,直到伴生于我的力量存在于世間後,我想我能盡量解決、避免。我本以為自己在做的是好事呢。”
“我也曾向世人許諾,可以實現他們的願望,無論是風調雨順的氣候也好,蟲災、蝗災與水患不再降臨人世也好,凡是我可以做到的,凡是能保證大家生活安穩的事情,我都願意去做。誰讓他們最初之時求到我面前,而我又心軟了呢?”
“可惜,我那時候太年輕,也太狂妄,誤以為自己真的能做救世主一般的存在,讓包括我在内的人們都能安居樂業,再無煩憂,也能為世間帶來福音,創造一個适宜于所有生命生活的世界。”
“但人類的欲望果然是永無止境,大多數人都是那般的。他們對我的索求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過分,他們甚至想要違背世間自然運行的規律,成為淩駕于自然之上的主宰。”
“同時,我的狂妄害死了人,雖然有人不認為這是我的錯,而是将錯誤歸咎于死者的不走運。”
“我開始意識到錯誤,如果一直順應所有人的心意,那麼即便是神明也終會有力不從心的一日。那些人抱持着比我還要嚴重的妄念,他們想要成為這個世界真正的主人。”
“太可笑了,我拼盡全力也想要做到的,才僅僅是借助這個世界固有的力量好好生存,過得幸福安逸一些。而他們,借助我的力量才有了今日的人,卻想要成為世界的主人。”
“不能實現有破壞規律這種可能的願望,不能親手做出摧毀這個世界的事情,就算是神明也不行。”
“所以,我拒絕了很多無禮許願,我堅持着身為祖神該遵守的底線,我想要這世上的安穩平凡能持續得再久一些。最後,我決定隐退于世間。”
“他們理解不了我的用心,沒能如願被實現心願的人忿忿不平,他們心懷怨怼,認為我行事偏私,已經不能再作為他們的同伴、站在他們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就連曾經被實現過心願,成為好似高人一等的魔法師們,也怨怪我此後不欲作為的打算。于是他們開始想要取代我的位置,推倒我這位神明。”
“甚至還将手伸向了我身邊的人,也就是我的哥哥,一直沒有被我的魔力轉化為魔法師的黎海。”
“黎湘”的話音停頓了片刻,平靜地望向了草屋内血腥殘忍的景象,仿佛已經複看了千遍萬遍,習慣到難以再感到悲傷。
但是……音旋卻撫上了自己的心口,為什麼現在感到悲傷的人,卻好像成了她呢?
“那些人,用我賦予的力量傷害我的哥哥,導緻他的死亡。”
“魔力凝成的冰錐貫穿了他的心髒,從身體中流幹的血染紅了我家草屋的地面。我趕回來時,地面上的血沒有幹涸,甚至帶着人體才會有的溫度。”
“在那一瞬間,我後悔先前所做的一切,妄加改變别人的因果,做出這種事情的我,終究承擔了所有人因果的代價。”
“除了拜托婷汀殺了害死哥哥的人,我還想殺更多人,殺掉所有接受過我賜予魔力的人。他們的背叛,他們的辜負,本該令他們再無存在的意義。”
“但我最終沒有動手,因為我覺得造成眼下所發生的一切的我自己,才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黎湘”的聲音是那麼平靜,清澈的眼眸中倒映着草屋裡的悲劇。
“是我将人類的欲望放大,是我給了他們不該有的期待,我将刀刃親手遞到了沒有能力管控自己行為和欲望的人們手中,我是害死自己親哥哥的真兇。”
“所以,我放棄了追究那些人的罪過,而是想要救我的哥哥,趁着他還沒有斷氣太久。”
“人有遺憾就會希望回到過去,時間類的魔法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創造出來的。”
“我創造了時間倒流魔法,改變了時間流逝的方向,賭上我全部的魔力以及這條性命,将哥哥的時間倒退回他被刺傷卻沒有死亡的時間段。”
“我成功了,在那之後,我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治療魔法,将我的血液換給他,彌補他失去的那部分。”
“我為這個魔法命名——賜生治愈術,意為賜生則生。”
伴随着“黎湘”的回憶,音旋注視着草屋内正上演着的一幕。
作為祖神的女孩正逆轉着時間流逝的方向,強行将黎海的時間撥回到不久之前。
草屋裡金光大盛,音旋被刺得睜不開眼。
良久之後,金色光芒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夾雜着血色的藍光彌漫了整間屋子,那就是黎湘所謂的“賜生治愈術”。
“我在哥哥瀕死的時間段救了他,他活了下來,但是失去了作為正常人類、普通平凡地活着的資格。”
“他還活着,但沒有醒過來,就像是陷入了一場永無止境的沉睡。我陸陸續續換了很多種辦法想要治好他,但我發現他身上并沒有可以被治愈的傷處。”
“我突然意識到,或許我的魔法并沒有成功,而哥哥現在也并不能算是活着。”
“黎湘”苦笑了一聲,“也許,是因為那個時候的我不夠強大吧。”
音旋皺皺眉,還會有比祖神更加強大的存在嗎?那個隻存在于假設之中的,象征着原始自然的真神嗎?
抛卻門口靜靜站着的局外人,屋内的黎湘看上去從頭至尾都是冷靜的。
婷汀見證了時間類魔法的創造,黎海卻并沒能夠睜開眼睛。她擔憂地望着黎湘,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黎湘沒有哭也沒有鬧,她跪坐在已經沒了血泊的地上,一言不發,似乎還在想有什麼辦法能夠讓黎海醒來。
婷汀幫忙将黎海放在了床上,握着他明明有溫度卻透着冷意的手,心口堵塞着。
黎湘失了體内半數的血,臉色看上去比黎海還要蒼白,她守在黎海的身邊,一日、兩日、三日……一直也沒合過眼。
黎海沒有任何蘇醒的征兆,他像一個活死人一樣,令人看着心驚。
婷汀陪在黎湘身邊,說:“我去殺盡谷外的背叛者,給黎海報仇。”
黎湘無聲地搖了搖頭。
“那我做了點吃的,你先吃兩口吧?”
黎湘還是搖頭。
婷汀束手無策,絕望地閉上了眼。
黎湘堅持陪在黎海身邊,她早已熬紅了眼睛,不吃不喝不想報仇,也聽不進去婷汀的勸導。
婷汀從最開始的心焦如焚,到現在雙目空洞,内心卻詭異地平靜下來。
她什麼也不說了,和黎湘一樣守着一個不知還能不能睜開眼睛的人。
其實黎湘心知肚明哥哥的情況怕是無力回天,所以她這般模樣便是打算随他而去了。
而看出這一點的婷汀,在詭異的寂靜持續了整整五日過後,終于忍不住動手弄暈了她。
婷汀抱着她癱軟成一團的身體,遲了太久的崩潰哭出聲。
因為黎湘一直挺着沒有哭,所以婷汀也咬牙忍着,盡量不去看将死未死的黎海,不願在黎湘面前流露出悲痛,好像判定了黎海的死亡一樣。
但忍到現在,她終是到極限了,真不知黎湘是如何繃住的。
婷汀把黎湘放到床上,感受到她的身體冷的過分,便将被子牢牢裹在她身上,然後去熬了點稀粥。
黎湘無知無覺的模樣更像一個死人,婷汀怕極了,盛了粥後抖着手端到床頭,硬灌了她半碗,确保她不會被活活餓死。
黎湘這一倒就是三日,等她再睜眼時,本能地先看向了另一張床上的黎海。果然,他還是沒能醒來。
她對這種結果并不意外,但還是忍不住地失望。這種眼神落在婷汀眼裡,就是一種哀默的絕望。
“湘兒。”婷汀聲音啞到了極緻,眼睛一圈通紅,不知是熬的還是哭的。
黎湘轉臉望向她,讷讷喚了一聲,“姐姐。”
婷汀露出了一個極為勉強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你也不想活了嗎?”
黎湘輕輕眨了眨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那我呢?”婷汀眸中一片灰暗,仿佛也存了死志,“你也不要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