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福一驚,本想着讓人再備一張椅子,餘光瞥見上首默不作聲的沈京洲,又讪讪将話咽下。
多福不禁咂舌。
他跟着沈京洲的時日雖不長,可這位主子的性子卻最是陰晴不定的,也不知道虞幼甯何處合了沈京洲的心意。
多福驚歎之餘,又默默将虞幼甯置在皇後的位子,不敢輕視。
書案上的奏折堆積如山,虞幼甯握着毛筆,瞥一眼沈京洲,又看一眼自己手上的字帖。
字帖是沈京洲的筆迹,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如他本人的性子一樣。
太師椅雖不小,可同時容納兩人,卻不顯富餘。
虞幼甯倚在扶手的一側,左膝挨着沈京洲的袍角。
瑞麟香的餘韻似乎順着相抵的雙膝蔓延至虞幼甯身上,不知不覺,虞幼甯身上穿着戴着,都沾染着瑞麟香的香氣。
同沈京洲一樣。
倚着扶手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白淨。
沈京洲雙眸輕阖,指骨在扶手上敲兩下,停一下,敲兩下,停一下。
虞幼甯的腦袋也跟着沈京洲的手指一高一低,上下晃動。
少頃,抵在扶手的指骨靜止不動。
書房青煙萦繞,沈京洲似乎是睡着了,落在秋日中的眉眼淡漠疏遠,如蒙上一層缱绻白紗,朦胧模糊。
倏爾,一聲鳥啼在窗下響起。
小雀撲哧着雙翅,引吭高歌。
虞幼甯眼睛亮起星光。
她屏氣凝神,提裙輕輕站起,悄無聲息往門口挪去。
羊皮褥子踩上去無聲無息,楹花窗子上映着虞幼甯長長的一道身影。
金絲藤紅竹簾挽起,又無聲垂落。竹簾晃動,虞幼甯的身影消失在書房。
丹墀上無一人侍立,虞幼甯不曾走遠,隻悄悄溜至楹花窗下。
小雀踩着枯枝蹦跶,粉色羽翎宛若上好的綢緞,在光中熠熠生輝。
虞幼甯莫名想起早膳吃的那道胭脂鵝脯,也不知道廚子用的乳鴿,是不是也如眼前的小雀……
似乎是察覺到落在身上的危險目光,小雀“啾”的一聲,撲扇着翅膀往空中飛去,瞬間沒了影子。
虞幼甯失望垂眸,正想着轉身回房,忽聽青石闆路後傳來三三兩兩婢女的竊竊私語。
虞幼甯吓得怔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她環抱着雙膝,氣息緊抿。
腳步聲漸近,婢女的低語也随之飄落在虞幼甯耳邊。
“聽說她還是鎮國公送來的,如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可憐。”
“滿朝文武誰不知道陛下不近女色,鎮國公巴巴往陛下的别院送人,也不怕得罪了陛下。”
“我聽說她還在陛下的熏香動手腳,後來是多福公公發現的。要我說,陛下最是瞧不上這種。”
虞幼甯悄悄躲在竹影後,暗自記下沈京洲的喜好。
原來沈京洲不喜歡舞姬,不喜歡女子投懷送抱,也不喜歡女子對他有非分之想。
婢女說一聲,虞幼甯跟着點一下頭。
日光氤氲,婢女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虞幼甯忽的驚覺小路上隻剩自己一人。
她扶膝而起,目光倏然頓住。
陰陰竹影中,沈京洲長身玉立,他一手負在身後,垂着眉眼同藏在竹林後的虞幼甯相望。
也不知看了多久。
先前還在侃侃而談的婢女此刻瑟縮在一旁,她本是後院的灑掃婢女,平日也不常往前院來,不曾想會碰上沈京洲。
餘光瞥見還在怔怔站着的虞幼甯,婢女想都沒想,伸手拽動虞幼甯的裙角:“快跪下,這是陛下!”
婢女的嗓音透着說不出的倉皇迫切,“你站着做什麼,還不快向陛下行禮。”
虞幼甯下意識躲開婢女,驚魂未定。聽清婢女所言,她狐疑攏眉:“……我、向陛下行禮?”
虞幼甯做鬼做慣了,即便是隻無名小鬼,可往日路祭,也隻有旁人向自己行跪拜禮,她從未跪過人。
古往今來,隻有活人向亡故之人跪拜,哪有鬼跪活人的。
想想都覺得奇怪。
且說不定她生前歲數比沈京洲大,夠得上做他的祖宗呢。
虞幼甯看着沈京洲的眼神忽然有點像是在看孫子。
她果斷搖頭拒絕:“我不要。”
沈京洲好奇揚眉,忽聽虞幼甯鄭重其事道:“我怕他折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