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燭光明滅,忽明忽暗。
窗外秋雨飒飒,秋意盎然。
沈京洲垂眼淡漠盯着虞幼甯,薄唇勾出幾分譏诮。
他還從未見過有人這樣坦率安排自己的後事。
虞幼甯不明所以,歪了歪腦袋。
“這有何奇怪?”
人總有一死。
若是早早備下棺木,也不會如她先前那樣,死後無人……
回憶驟然被打斷,額角的青筋陣陣泛疼,虞幼甯隻覺腦袋嗡嗡作響,似是有女子在自己耳邊尖叫。
那女子手中握着銀簪,張牙舞爪朝自己撲了過來:“——虞幼甯!”
“——虞幼甯!”
“——虞幼甯!”
……
“虞幼甯。”
耳邊有人在喚自己,和記憶中女子尖細的嗓子重合在一處。
虞幼甯茫然從回憶中脫身,仰頭望去,不偏不倚對上沈京洲冷冽狐疑的眸子。
沈京洲眼眸低垂,他一手撐在書案上,曲指落下兩記聲響。
沈京洲嗓音喑啞低沉,和回憶中女子的撕心裂肺全然不同。
虞幼甯緩慢眨了眨眼,而後展顔,粲然一笑:“陛下,你的聲音真好聽。”
高坐帝位,沈京洲聽過的阿谀奉承無數,有人為沈京洲吟詩作賦,還有人别開生面為沈京洲寫書。
可如虞幼甯這樣直白的,沈京洲卻是第一次見,他緩緩低眉,不動聲色打量着虞幼甯。
那雙明亮透徹的眸子瑩潤幹淨,無半點虛情假意。
沈京洲眉宇輕皺。
虞幼甯還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好,凝眉沉吟片刻,慢吞吞補上一句,是她從别處學來的。
虞幼甯真心實意道:“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寝殿悄然,唯有虞幼甯一雙空明澄澈的眼睛,笑眼彎彎望着沈京洲。
沈京洲面色冷淡:“虞幼甯。”
虞幼甯揚起頭,笑眯眯:“……昂?”
沈京洲:“閉嘴。”
虞幼甯老實縮回腦袋:“哦。”
氣音落下,又立刻捂住雙唇。
……
燭光搖曳,兩人一高一低的身影重合在一處。
虞幼甯瞥一眼沈京洲丢給自己的字帖,四指牢牢握着毛筆。
手背忽的被人拿筆杆輕敲了一下:“松開。”
雪浪指上的墨團又一次糊在一處,濃墨從毛筆滴落,泅濕了白紙。
沈京洲雙眉漸沉,他一手撐在虞幼甯左邊,一手覆在虞幼甯手背:“誰教你這般執筆的?”
他從未見過寫字比虞幼甯更爛的人。
虞幼甯素手纖細白淨,半點繭子也無,柔弱無骨。
沈京洲握着虞幼甯的手指,一筆一畫在紙上落下一字。
字迹遒勁,入木三分。
虞幼甯低聲呢喃:“——虞。”
她彎唇笑笑,倏爾轉首,猝不及防對上沈京洲近在咫尺的一張臉。
二人氣息交疊在一處,燭影婆娑,透過那雙晦暗深沉的黑眸,虞幼甯清楚看見沈京洲眼中自己小小的縮影。
虞幼甯眨眨眼,沈京洲眼中的自己也跟着眨眨眼。
她眉眼彎彎,巧笑倩兮,沈京洲眼中的自己也在朝自己展顔。
做人還是比做鬼好,鬼一般是不輕易露出眼睛的,又或是虛無缥缈的一團霧氣,根本不可能在他人眼中看見自己的真身。
虞幼甯一會盯着沈京洲看,一對朝沈京洲笑。
沈京洲沉聲:“虞幼甯。”
虞幼甯陡然收回腦袋,慢騰騰在紙上又落下一字。
還是先前的“虞”字,可惜她功夫不到家,落在紙上依然隻有一個墨團。
沈京洲漫不經心:“你以前沒有夫子?”
虞幼甯搖搖頭。
沈京洲:“冷宮裡其他人呢?”
虞幼甯凝着雙眉思忖,半晌才道:“沒有人。”
宮中錦繡盈眸,金玉為地,碧玺為牆,宮人遍身绫羅,滿頭珠翠,可冷宮……冷宮好像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不曾有人離開,也不曾有人踏足。
更不曾有人教她念書寫字。
沈京洲眼中若有所思,指腹落在書案上,不輕不重敲着。
虞幼甯豎起一根手指頭:“不過我現在有啦!”
沈京洲:“有什麼?”
虞幼甯眼睛笑如弓月:“我有夫子啦!”
可惜她如今不在地府,不然還能在地府敲鑼打鼓,炫耀自己的新夫子。
這可是别的小鬼求之不得的。
沈京洲随口:“……誰?”
虞幼甯睜大眼睛:“你呀。”
她一張臉往前湊,“陛下剛剛不是還教我寫字嗎?若我學會寫字,日後出宮,也能為自己謀一份營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