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擔心。”這回,他看着項廷開,微微一笑,“這複制人健康得很。”
審訊官:“她到底在哪裡?”
項羅沒有移開眼神,仍然盯着他的親生兒子:“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場軟性訊問宣告失敗,審訊官隻輕聲道:“我們會找到她的。”
“項羅先生,在這座為你精心打造的監獄裡享受你短暫的假期吧,”審訊官指指天花闆上安裝的無數監控器,以及他那幾個黑箱,“或許不久後,我們會在福城再見,你的科研成果可是走在時代前列啊。”
“至于項部長……”
猶豫片刻,衆人都退了出去,給這對親生父子一點單獨相處的空間。
陳腐古闆的别墅内,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項羅似乎完全沒有要搭理自己兒子的意思,推着輪椅慢慢來到黑箱旁,翻找着什麼。
項廷開目光沉沉,幾乎泛起兇光,非常短暫的一刻裡為這份有違人性的父子關系感到可笑:“你在找什麼?”
項羅不吭聲,枯槁的手拿出一些東西,定睛一看,居然有幾本聯盟作文比賽選集。
項廷開下意識皺眉,忘了在哪兒看過這東西……
但在高昂的情緒中,他根本沒細想。
“你給禁區者0号的複制人洗腦了麼?”他握緊拳頭,“……她有可能回憶起來?她會回憶起什麼?”
項羅一頓,又是嗤笑了聲,沒回答。
項廷開的眼角發紅,深吸口氣。
“禁區者0号,在實驗基地裡度過了八年時間,這八年她的信息素漸漸成熟,”他擡起眼皮,“研究顯示,人們在十二歲左右會分泌出自己的信息素,而如果在這個關鍵節點中遇到了特殊情況,人們很有可能發展成單向依賴症或……雙向依賴症。”
“比如過早接觸異性信息素,同其發生交融和依賴。”
“你的人體實驗充斥了各種各樣的信息素,十二歲的禁區者0号在這時,有沒有發展出對某個人的依賴症狀呢?”項廷開微微揚起下巴,“比如說,配令?”
他冷冷道:“如果能找出禁區者0号的配令,那很有可能,其信息素——甚至隻是基因物件,也會對禁區者0号的複制人産生特殊吸引,聯盟不妨從此入手,大範圍搜尋。”
項羅終于正眼看他一回:“你居然能想到這一層?”
他當然是不關心兒子婚配的,也從未見過他的伴侶。日後回顧一切,連項羅都要感慨命運的可憎。
但此刻他隻是滿腹玩味:“……你怎麼想到這層的?”
項廷開的牙關咬緊:“有嗎?”
項羅又笑起來:
“死了——”
兩個字當頭棒喝。
……死了?
項廷開有點怔忪,他喉嚨一滾:“存在配令,配令死了?”
項羅的笑容有些暧昧地擴大。
“死了。”
他大概也不願同這位親生兒子久待,須臾就淡了臉色。而項廷開定在原地,思緒猶如烈風大作,某處來自内心深處的怨恨熊熊燎原,他冷峭地盯着項羅:“你有沒有一刻忏悔過?”
項羅閉着眼。
“難道是想當曆史的書寫者?但實際上你隻是個不折不扣的敗類,沉浸在龌龊實驗中的渣滓。”項廷開冷笑了聲,慢慢往後走,“繼續活在你的牢籠裡吧——”
“父親。”
窗外已然昏沉,閉門聲響起,而項羅終于睜開眼。他繼續随意翻找着,眼神一定,從巨大的箱子角落裡拾起一個小小的、造型别緻的吊墜。
“僞人……”他突然哼出一聲,握着那個吊墜,“父親?”
僞人罷了。
或許是長年的昏睡麻痹了他的大腦,項羅沒有從項廷開方才的問話中挖掘蛛絲馬迹——又或者,是來自靈魂深處對于械人的輕蔑,讓他根本不在意他說的任何一句話。
他隻是想,他親生兒子的DNA儲存粒,作為死去的禁區者0号的配令,也無法再發揮作用。
他不知道,這小小的吊墜,早已在許多時刻牽連起唯一的線索。
視線飄忽着,不知想到什麼,項羅又翻開那本作文選集。如果項廷開足夠仔細、有意查看,會發現在裡邊居然有自己署名的一篇獲獎作文,而他毫無印象。
那文字筆觸後面是一個真實的、屬于人類的、遠比他更好更溫柔的,原版的靈魂。
他隻是走在冥冥的天色下,靜靜回憶着過去——自得知真相的惡心與不适,到對安韻進行他也無法克制的冷暴力——畢竟那是械人,殘殺他母親與妹妹的群體的一員,無數個時刻裡他冷眼盯着不知所措的安韻,懷疑她并沒有一個真實可信的心髒,她沒有真正的情感,她有的,隻是人為制造的虛假靈魂。
再到出差的那一年裡他颠簸起伏的心境。
項廷開并不真的對安韻感到抱歉。
漫長的震蕩後,回頭不是岸,而哪怕那是對物品的一種愛——也是項廷開能給出的最好的愛了。
我已經為你做成這樣了,他沉沉地想。
為一個赝品、一個械人。
同一時刻安韻擡頭凝視柯藍,心髒如千斤重鐵下沉,确信她的存在充滿了謊言、掩飾和不真誠。
城區的另一頭,項廷開深吸口氣,走向他的車子。
他還有一場婚禮,就将舉辦。
他試圖扯出笑臉,感知幸福。
而這一定是世上最猥劣最可憎又最無辜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