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那時性情大變、回來後又換了個态度的原因麼,安韻也懶得再去琢磨,對,葉石定信說什麼來着?說他一直在找一個人?都随便吧。
這麼說來,不熱衷追溯一些事情的原因,包括這段時間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異常的事,倒像是那場冷暴力在她身上的餘威了。
她睜着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為什麼,頭發總幹不了,半晌開口:“子彈為什麼會停在半空?”
項廷開沒說話,隻是突然把車停下來,回頭看着她。
他大概不打算說什麼,但安韻想到了一些東西。
信息素有普适級和驅動級,驅動級Ⅰ類是通過自己的信息素散發出一種感應波,影響他人大腦水平,甚至還具有洗腦植入的功效。
但據說還有令人咂舌的驅動級Ⅱ類,研究發現,這一類人可以使用感應波控制特殊材料制成的物體。
這本來就是一個思維力量不可小觑的時代,隻是其間還有太多普通人無法參透也無需明白的原理。見他沒吭聲,安韻也沒了再開口的性子,冷冷轉過頭:“你看夠了嗎?”
項廷開最讨厭她躲避厭倦的樣子,尤其在今晚這種場景下,見狀語氣尚維持着平穩:“你對今晚的事怎麼想?”
安韻将目光投向他,眼神清泠泠的。
“今晚——”項廷開看着她,眉頭忽又一皺,“你頭發不吹?”
好久,她說:“我沒什麼看法。”
而項廷開睨了她半晌,幾秒後,打開了車内的燈:“初步判定是動維教的行動,很顯然是沖我來的,持武器私闖住宅的事情都幹出來了,”他的語氣滞了滞,“把基地的工作停了吧。”
安韻慢慢直起背,整個人都完全僵了下來。
……什麼?
“我說,你把基地的工作停了吧。”
有一瞬間她非常困惑他的邏輯,這種困惑幾乎無法延伸至憤怒,延伸至憤怒的是項廷開支配者般的語氣,以及他居然可以提出讓她不再出門的要求。
她到底成什麼了?
她不是……人嗎?這樣說會很無厘頭麼?但她是一個人啊。
她是他可以指定時間指定地點不顧喜惡想冷淡就冷淡想熱情就熱情的東西?
患有精神病的司占殷是沖他來的?他也這麼覺得?盡管那兩顆子彈的區别,用司占殷不願射殺次要、無辜的安韻這一理由,也能說通些道理,但安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她的嘴唇抖了一抖,猝然伸手,想拉開一旁的車門,但項廷開眼疾手快,飛速鎖了起來:“你幹什麼?”
安韻四肢發冷,聲音都因為極度又無可言說的内心沖擊尖銳了起來:“項廷開。”
“……你為什麼,”她胸膛起伏,語氣發狠,“你怎麼不幹脆被射穿呢?”
項廷開臉色赫然大變,如被瞬間引爆似的,迅速扣住她的手臂往前拉,直至兩人的臉龐都在明亮的燈光下無所遁形:“你有良心麼安韻?哈!我當時就該把你往前推,最好讓你被射個千瘡百孔算了,反正你就是個——”
話音說到這乍時卡住,仿佛再說下去就是萬丈深淵,而安韻也跟着冷笑了一聲,淡然極了:“不是沖你來的麼?”她大概是完全想不起被他罩在身下的感覺,那一刻——
就那麼一刻。
一刻與一刻間總在抵消對撞,留下的隻是無形無影的灰燼了:“沖你來的你限制我幹嘛!裝什麼呢項廷開,直接離婚不就好了?”
她死都不願意追問,哪怕他已漏洞百出。聞言項廷開連手指都扭曲了一下,緊接着扭身直直往前駛,車速快得像要起飛。
……沖他來的?
一開始他也這樣想,但此刻額角狠狠一跳,連喉嚨都要發苦了。
不。
司占殷是沖安韻來的。
脫離了子彈四射的激烈現場,回頭再想,她的動機變成一道絕對正确的直覺刺入項廷開的大腦——她是沖着安韻來的。
但來的目的究竟為何,完全無法猜想。
或許也可以。
動維教……
總之無論如何,有人在尋找安韻,并且這些人得到了事實,一個項廷開難以啟齒的事實。
聯系到那晚配令的事情,項廷開隻覺整個人都要癫狂緊迫起來。
不能再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了。
想得久了内心居然有絲絲無從言說的滋味升起,項廷開緊緊握着方向盤,眼神越來越狠厲,我為你付出的你知道麼?活生生的兩顆子彈擋着你居然喊我去死?這句話就是像威力最大的子彈一般,把他整個心腔都要射穿流膿了。
“快點停下!”
安韻一道厲聲,而項廷開猛地反應過來,狠狠踩下刹車——
整個車子在極速與急刹間搖晃,好久,才恢複平穩。
項廷開的思緒忽然也平穩起來。
其實他看了安韻的心理咨詢記錄,就在一天前。
他是在北機部辦公室裡打開的。
打開它也談不上需要勇氣,但項廷開為何到手了個把月才第一次翻開,他自己也說不清。
上面将一切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相比較安韻本人的……人格、強迫心理,他無法将目光從那些有關他們兩年前的婚姻巨變的話語中移開。
項廷開也從來不願意想這件事,看似出差其實逃跑的那一年裡他想得夠了,回來後便又封閉起來。
但此時此刻,一切就像那本被攤開的咨詢記錄一樣,血淋淋活生生。
項廷開要承認,沒看到這個心理咨詢之前,他隻認為他帶給安韻的是怨恨,而不是那種好像沒有辦法消解的痛苦。
怨恨和痛苦應該還是不一樣的東西,雖然他說不出來,因為隻從記錄來看,這兩樣她擁有的都太多。
并且他認為他改正進步了,很顯然,出差回來後他更加自信、有勇氣、有驅動力、有耐心,去處理自己的婚姻慘劇。
可如果這種怨恨痛苦已經讓安韻能說出剛才那番話,如果現在橫亘在他們面前的不僅是彼此,還有有毒的雙向依賴症,一群神秘的要帶走她的人,或許,他應該進一步改變自己的态度。
項廷開第一次服軟了。
回來後他做的最過分的事,無非都發生在床上,但那之後他也從來沒有服軟,因為後悔跟憤怒相抵,到底是她居然存在“配令”的事燒滅了所有情緒。
他可以有這個理由為自己辯護:他每天思考得太多了。
太多以至于他不知道到底什麼正确。
比如她有配令,他絞盡腦汁調查隐瞞;
比如她……
比如他做了一件錯事,而她根本不知為了這件錯事他将承擔什麼。
但如果理由是無法說出的,那麼大概也沒有想得那麼無私正義,腌藏的更多是私人欲望。
項廷開終于要服軟了。
他突然想到方才在巡查局裡,安韻給葉石定信貼創口貼的情景,整個人身體緊繃,用莫名其妙的話打破了車廂的死寂。
“我這個手,”項廷開轉回身,自言自語着背過手肘觀察,小麥色的皮膚上有一點點擦痕,“忘處理了。”
安韻一言不發。
項廷開那樣“關照”了自己一會兒,好久,總歸是覺得無趣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是傻子卻總在安韻面前當傻子。
“安韻。”
安韻仍然不說話。她閉着眼睛。
車外,連風都停了。
項廷開的胸膛微微起伏,也閉上了眼睛,似是疲憊一樣:“……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凝滞的空氣中安韻突兀地睜開眼睛,隻一句話:
“你到底為什麼不肯離婚?”
徹底地停了。
或許風的停止也有張力,有些東西正在被撕碎。
“因為我不想。”項廷開感覺自己腹部揣了個正猛烈膨脹之物,讓他的胃像被狠狠擊中般絞痛起來,他嘴唇幹燥得發白,好久又說,“因為我……我不想。”
可是我想,安韻在心裡說。
他可能聽到了,也可能他的胃太痛了,那種不知為何而起的疼痛最難忍受。
“我想愛你。”項廷開突然啞聲說,“可能我愛你吧——”
有那麼一刻她想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再吐出去,像一隻深海裡溺水的魚,而這句話是緻命的空氣。
安韻紋絲不動。
“我看了你的心理咨詢記錄。”項廷開繼續說,這一回語氣順暢了一點,好像洗清了一個淤血的舊痂,“……我會改變的,你也改變行嗎?”他低聲道,有點祈求的意思,“我們不會離婚,就像以前一樣不行嗎?”
安韻輕聲問:“以前有門禁嗎?”
項廷開的臉色突然就變了,忍了忍:“現在是特殊情況。”
“什麼特殊情況?”
“今晚你沒看到嗎?”
“其實她是沖我來的。”安韻淡淡地說,“我知道。”
聞言他的心一刹驟停,接着就是反駁:“什麼沖你來的!”項廷開直直盯着她,“沖誰來的都不安全,你早點回家不行?”
安韻扯了扯嘴角,沒有力氣再說話,一種窒息從心尖漫開。
……到底把她當什麼呢?
項廷開最後幾次張口又閉上,隻一字一句道:“行嗎?至少試着好好相處?”
好好相處,還是項廷開說出來的,實在是非常稀罕的一件事。安韻再次想要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來,這回她終于這樣做了,與此同時阿芙拉的話也再次響在耳畔。
換一種方式。
阿芙拉的經驗很傳統也很簡單,簡言之,不要硬碰硬,先修複好關系。
她記得她說,世界總是在改變的。
這話真切無比,畢竟項廷開又再次改變了。
安韻于是再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把自己蜷縮起來,臉靠在車窗旁,好像默認了一樣。項廷開看着她那樣子,漸漸地品出一絲久違的複雜感覺,這感覺讓他連背都軟了,好像在被什麼東西承着:
“……答應了是麼?”
大概是答應了吧。
畢竟安韻也該做出改變了——在項廷開最興頭上再真誠提出離婚的要求,或許他會心軟理智地答應;在項廷開做白日夢時告訴他她亦今非昔比了,就算無法達成目的,也足夠暢快。
畢竟他總是變來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