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坐的不僅有項廷開,還有另一位項家成員,安韻并不認識。不過這個人跟項康言的身份不太一樣,在項廷開面前更接近下屬的姿态。
看見安韻回來了,客廳裡的三個alpha皆擡起頭。
項康言的目光收回得最快,漠然生疏,其次是那個下屬,再之後就是項廷開了。他一邊看着她,一邊口中還在應:“我是要去趟鹿海區,有個開工奠基典禮。”
那個下屬順着他的目光飛速看去,一時有點噤聲,不知為何他并不太敢長久地注視安韻,片刻才說:“那我去接他吧。”
項廷開可有可無地點了下頭。
這個“他”,是指因為叛國而被關押在福城的項羅,他的正式出獄時間已經定在下個月月中,而這一回,則是要從最高級别監獄押送至中級監獄。
押送途中需有家屬陪同,因為項羅自入獄不久後就爆發了一場怪病,經常意識不清。
而盡管沒有鹿海區這一茬,他也知道項廷開不會去的。
話說回來,相比于在童年時期就離他而去的母親,項羅卻是一直到項廷開二十歲出頭才因犯叛國罪被捕。
整整二十年的光陰,沒有讓這對父子有多親密。
這麼說好像也不對。
項羅沉迷于科學研究,性格古怪,妻子女兒遭遇那般暴行仍反應平平。
但項廷開少年時不像現在,對這個父親如此反感,多少還是會跟他有聯系往來的——甚至在這個下屬的印象裡,項廷開少年時是個比較沉默但溫和的人,但就是項羅被捕那一年,他整個人忽然性情大變,陰鸷、冷漠、多疑且勝負心極強。
且也是那一年,他仿佛忽然回憶起母親妹妹是在械人手中慘死,自上位後發表極端反械人話語,完全不像是十來歲那個遊離家中、獨來獨往但和緩平靜的少年所為,那時幾個項家人都覺得他被奪舍了一樣。
連項康言對他的轉變都記憶猶新。
項家在近星時代伊始以感應性超材料發家,後來逐漸編入北聯,一直專注軍工領域的研究。
按照設想,原先應該是項康言的父親坐上北機部部長的位置,可現在卻是項廷開憑借某種優勢跻了上去……項康言是慕強的人,内心更認可性情大變後的項廷開。
那個下屬沒有留下來,早早告别,臨别前又表示:“他那幾箱東西,我找個時間運過去?”
聞言,項廷開腦中忽然閃過當時去葉石定信家找安韻的情景,微微一頓。
前不久他們終于拿到批令,這才重新清理項羅原先在遠海區的故居,得把他那幾個箱子都運過去。
“運吧。”
下屬走了,項康言則多跟項廷開待了一會兒。
項廷開問:“你媽媽最近怎麼樣?”
話音一落,鈴聲卻響了起來,他垂眼看向通訊器,但很快挂斷。
項康言注意到這點,搖了搖頭隻說:“我來遠海區前見了一面,他好像是想再成立一個家庭。”
他父親對伴侶的信息素依賴度也超出了正常範圍,接近單向依賴症,但他不接受任何調節措施,易感症狀伴随着偏激和暴力,讓他的omega母親備受傷害。
項康言從小就目睹母親的痛苦,家庭的分裂,對父親很是不恥。
因此,當他知道自己的小叔項廷開成了一位單向依賴症患者時,内心的感受非常複雜。
但同時他也聽說了,項廷開為此做的努力。
所以盡管項康言十分鄙視信息素依賴度,更是對部分人類居然會有“配令”的情況感到萬分不解震驚,他也明白,項廷開跟他爸是不一樣的,不會成為那種喪失理智的瘋子。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閃:“小叔,我先回去了。”
終于都走了,客廳安靜下來。
安韻早就溜進房間裡。她并不太喜歡待在客廳,通常一回到家就先去洗澡,吃完飯後也是窩在床上,而項廷開則會去書房。
這仿佛成了某種無聲而僵持的習慣。
他上了樓,聽着浴室裡傳來的水聲,靠在走廊上,撥回那通電話:“……博士?”
“嗯嗯,剛剛沒事吧?怎麼挂我了?”
項廷開沒回答這個問題,聲音冷了一點:“我說是十天,你就剛好卡着第十天打來?你最好不是來拖延時間的。”
“最近什麼風向你不知道啊!上下清查械人工作,我就算拖延也是合情合理的,”電話裡那個“博士”頗為不滿,然後才支支吾吾地說,“已經做完檢測,最精密最先進最全面的設備我可都用上了,結果我發給你?”
“我去找你拿紙質版。”項廷開顯然有點警惕。
“哦,那什麼時候?”
“等我信息。”項廷開頓了下,忽地擡眼,看向關緊的浴室。
“結果都還好吧?”
“呃,都挺好的。”那博士說,“這不是一直就都挺好的嗎?我真是不知道你從哪兒弄來一個技術這麼成熟的複——”
這個字剛說出口,哪怕隔着電話,“博士”竟感覺自己被一陣極度不悅、冰冷的力道隔空鉗住了。死寂一刻,他眼睛瞪大,捂着嘴巴找補:“抱、抱歉,我以後會注意的。”
項廷開靜了很久,才冷冷開口:“沒什麼問題就行。”
電話挂斷。
博士深呼口氣,分明在自己家中,卻強迫症般四處看了看,接着按照項廷開所說,把那份文件打印了出來。
他沉吟着,又一行行看過去,視線定格在其中一處——要不要說呢?
而那邊,項廷開獨自靠着牆,半晌抹了把臉。他開了卧室門,又看着浴室的門,就那麼聽着淅淅瀝瀝的水聲。
……遇水不會壞麼?他突然沒頭沒腦生出這麼個想法,接着,為自己可憐的科學素養和現狀感到可笑。
項廷開記得那一天。
如果要從和安韻相處的所有日子裡選出一天出來,那一天,一定是有力的競争者,不甜蜜不美滿不好笑,反而很驚悚、太驚悚了,驚悚到他感覺自己的人生都像是笑話,而這場笑話裡有他所有親人參與。盡管嚴格定義,項廷開是沒有親人的,項康言甚至能排的上他最熟悉的那個。
一切都始于那一天。
自那一天後,跟博士的電話經常想起,反倒是來自安韻的通話,他時常面無表情地忽略。
也不知那天有這樣的水聲嗎?
·
項廷開出差的前一晚,跟安韻之間什麼也沒發生。翌日醒來他已不在,而安韻一想到他出差了,隻覺神清氣爽、呼吸順暢、精神百倍、生活環境也變得健康,把身體展成一個“大”字。
倒是葉石定信提起這事:“項先生說大後天就回來。”
她去了基地,沒多久羅西就敲她的門,跟她約好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
“當然了。”
她們一貫是中午一起吃的,而羅西這回來,顯然是要說另一件事:“你聽說金·李維的事了麼?”
“什麼?”
“她不久前試圖自殺。”羅西搖搖頭,“……現在應該在醫院裡。”
安韻的表情沒動。
有一刻,她還以為自己是幻聽了。
羅西說完,也沒有好奇她反應的意思。她就是這樣的人,不喜歡看什麼熱鬧,單純來告知或提醒。
診室安靜下來,安韻靜靜坐了一會兒,臉色就像清晨掠過的冷峭的風,也不算很尖銳,隻是有點虛無缥缈。
她今天有個特殊會議要開,在這之前都不看診。
過了一會兒,安韻忽然拉開那個抽屜。
仍然一大堆投訴文件,她沒發現自己的戒指不見了。很快平台發出提醒,安韻緩過神來,跟羅西一起去會議室。
她提前到達,之後稀稀拉拉又來了幾個基地醫生,進門時都看了她一眼。
會議由基地後勤部軍官主持:“大家應該都注意到了,不久前,我們基地迎來了一批特殊成員。”
“因為我們基地擁有全北聯最為完善、先進的設施裝備,在此将進行第二現實計劃的第二十五批預備航天員選拔。”
現在是2276年,距離世界末日的到來還有八十一年的時間,第二現實計劃真正實現的那天其實很遠。
但在那艘承載人類希望的方舟駛往太空之前,還需要不止一次的航天實驗。
“而我們的基地醫生,則是擁有驅動級Ⅰ類信息素的珍貴人才,你們将依照規定和安排,以一對二的模式協助訓練每位預備航天員。”
“咱們基地的航天培養中心已經對她們進行了初步測試,以下是通過人選名單,大家都看一下啊。”
照片一張張在大屏上輪過,什麼性别和年齡的都有,底下的醫生們竊竊私語。
安韻進入基地才三年左右,而選拔也恰好是三年一次,所以這将是她第一回參與協助培訓任務,她仔細地看着那些照片,下一秒卻蓦地愣了——
一張圖片停住。
那是張年輕而冷峻的臉。
項康言?
她隐約也聽說過他來遠海區是為了做什麼。
甚至這段時間的某個早晨,她在基地裡撞見過項康言的身影,而後慶幸他跟項廷開不是一條心,懂得看眼色,跟她一樣懶得理彼此。
不過,這些小小的細節跟他的照片出現在大屏上帶來的沖擊,多少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