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屋前的台階之下,楊輕煦恭恭敬敬地朝上一拜:“輕煦見過師兄,各位長老。”
階上衆人頓時停下說話,皆轉頭看他。墨子琛擡眼,銀眸直直地落在楊輕煦身上,眼中不帶有任何感情,卻施展出無形的威壓。楊輕煦心底發怵,頭不自覺地低了幾分。
站在墨子琛身旁的一位穿着藍衣的長老牙尖嘴利地諷刺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原以為你在晚楓榭閉門思過,竟還敢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陽泉長老舊時便與母親不對付,這一百多年來也沒少膈應過楊輕煦,楊輕煦對他自然沒有什麼好印象。
身上那道來自墨子琛的視線突然撤下,他想說些什麼反駁,就聽墨子琛淡淡道:“他無錯。”
楊輕煦擡頭,墨子琛眼神低垂,躲過了其他人投射而來的視線。楊輕煦手一顫,緩緩收了禮,如竹一般站着。
“島主,就算我們知道您與楊輕煦的關系非同一般,也不能在此事如此偏袒啊!”另一位長相年邁的老奶奶撐着拐杖對着墨子琛說道,“這次他能違了島規私自将徒弟逐出蓬洲,下次搞不好就要對我們這些老頭子下手了!”
“洛婆婆說的有理!”
“島主不能再護着楊輕煦了!”
“他沒有錯。”墨子琛止了長老們的話頭,“漆舜有違蓬洲長訓在前,理應逐出師門。”
“那他也應該提前報于長老處……”
“吾已知曉此事,還要糾纏?”墨子琛擡眼看了說話的長老一眼,長老們頓時噤聲。“吾與丹炎長老還有其他要務處理,諸位長老請回吧。”說罷,他轉身進了屋内。
階上的長老面面相觑,諸位弟子見看不到熱鬧,也紛紛行禮告退。楊輕煦走上台階,匆匆向長老們行禮,也跟着快步進了長系屋。“各位長老,恕不相送。”
長系屋内,何洛和南宮薰早已各司其職,空了六十年的高座之上,墨子琛正襟危坐地翻閱着手裡的折本。
看到這個場景,楊輕煦跨過門檻,放輕了腳步。他往高處的人望了一眼,便徑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以往桌面上會出現的四摞甚至六摞文件如今隻剩下他作為丹炎長老要處理的兩摞,楊輕煦長松了口氣,坐下來順手從左邊拿了一份。
不是信箋,而是一本難見的折本,他隻從字迹就認出了是出自先禾之筆。
“餘年尚幼,家住風山,苦魔氣滋擾,難遇良人。母攜兒越風山,遭仙家奸人所害,唯餘幸免。本望入仙門學法以報血仇,然不知其路,行至半途又遇惡人。登海船,至扶桑,幾經逃離,恰逢蓬洲救濟,了結半生颠沛。師門于我恩重如山。然吾一心難放當年諸事,修行至此未有進境,遂求離此世外仙島,另尋他法。”
先禾初到蓬洲時便夢魇纏身,他為此特地在外門貿易之時派人巡訪此事,果然如此。楊輕煦沒有多想,沾墨寫下了“準”字,在一旁蓋上自己私印。待墨微幹,他起身将打開的折本遞至墨子琛面前。墨子琛放下手中信箋,雙手接了過來。瞥過本中内容,他在楊輕煦的章下蓋了蓬洲島主之印,又加蓋私印,才将折本交還給楊輕煦。
楊輕煦接回折本放于桌旁,轉而去處理其他文件。
入夜,他帶着折本去了先禾的院中。
院内蕭瑟,比之三十年前并無什麼分别。楊輕煦站在籬笆門前,糾結了一會兒,他才推開院門。楊輕煦小心地走過細長石闆砌成的路,五六步便至門前。他輕輕敲響門扉,不多時,門便從内打開了。先禾見他一愣,轉而行了個禮:“師尊。”
“嗯。”楊輕煦将折本送至他眼前,見他屋内黑暗,随口問道:“怎麼不點燈?”
先禾接過折本,一眼認出了是自己今早放在楊輕煦桌上的那本。“我……在整理屋子,一時忘了時間。”
“這樣。”楊輕煦平淡道,見他看着折本發呆,又說,“我與島主已批了你的申請,屆時試心名單上會有你的名字。”
先禾沉默了一會,才回道:“多謝師尊成全。”
楊輕煦見他仍看着折本,多少也能猜到他内心的糾結情緒,隻他有一事始終不解。他輕歎道:“你如此厭我,到底是因為什麼?”
“你并不适合練劍,看天賦倒是能在丹藥一途有所建樹。”入門之時,南宮薰這麼評價他。而楊輕煦隻是應和了一聲,就将他收入門下。
但他一直心不在焉。在通過楊輕煦的簡單測試後,他趁着師尊不再看管,時不時溜去試心島試圖偷學一二。
他的這些小動作自然沒有多久就被人發現,有一回甚至被南宮薰抓了個正着,告到了楊輕煦這裡。楊輕煦看着他歎了口氣,說道:“就算你能從試心長老處偷學一二,但基礎薄弱,又有多少用處?你若執意練劍,不如先将這身體養好再說。”
待覺得身體無恙,求師尊帶他轉拜南宮薰門下時,楊輕煦又是輕歎,帶着他去找了南宮薰,卻再次被試心長老拒絕了。
他幾乎每年都求楊輕煦一次,每年的答案都是如此。南宮薰甚至與楊輕煦說:“你這徒弟還真是不死心。”
楊輕煦領着他回院子的路上,他甩開楊輕煦的手跑開了,三日未歸。最後是葉潛在劍冢找到了他。等他被葉潛帶着去見師尊時,卻發現楊輕煦已經在帶他那新來的師弟……
他冷眼看着師尊無微不至地教導清晖,就和他當時經曆的一模一樣。隻不過,自己這個師弟很會讨師尊喜歡,與他完全不同……
楊輕煦自蒲團上站起,走到他面前,溫柔地撣走了他肩上的灰塵:“回來了便好。我向試心長老借了兩本劍譜,已經放在你桌上了。”
“這就是二師兄?”新來的師弟突然湊上前來,甜甜地叫了一句:“師兄好!”
“先禾,這是你師弟清晖,以後還需你與葉潛多多照顧。”楊輕煦話音未落,他就走開了。
葉潛看着先禾的背影也隻能搖頭。
此後先禾常出入藏書樓,隻為找到一本适合自己學習的劍譜。
在蓬洲待的時間漸長,他是不是便能在藏書樓裡聽到不少八卦奇聞,其中不乏楊輕煦與島主的豔麗绯聞。他知楊輕煦不時會去桃源島彙報工作,竟不知他的師尊對島主有着這般令人憎惡的感情。
那份家假惺惺的溫柔果真是僞裝,他的師尊内裡與那些惡人沒有什麼區别,都是一樣的肮髒不堪。他雖從未見過島主,卻也覺得如此光風霁月之人竟會被這種龌龊喜歡,實在惡心。于是除了必要的場合,他千方百計地不與楊輕煦打照面。
這一厭惡,便是三十年。
見他不語,楊輕煦輕輕歎了口氣。“後會無期,還請你多加珍重。”
他也不願多說,看着楊輕煦一步步離開,再消失在自己的視野當中。
此後,有關丹炎長老的非議在這毫無波瀾的三個月中逐漸銷聲匿迹。
六月廿九,先禾通過試心試煉,遂收其術法神器,送至外門,于三十日離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