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南城辦點事兒,上午就走了,十點的飛機回京市,我看還有點時間,就想來看看你……和小霁。”周政儒的語氣有些彷徨。
容清盯着他看了幾秒,沉吟着點了點頭:“進來吧。”
容清領着周政儒進了客廳,周政儒在沙發前躊躇了幾秒,才将一身黑色大衣脫下,他安靜地坐了下來,微弓着背,兩隻手垂放在膝蓋上,顯得有些拘謹。
兩人陷入短暫的緘默之中。
“小霁……最近還好嗎?”
周晚霁猶豫開口。
“挺好的。”
容清忖了下,回道。
“他的年齡也不小了,再過幾個月就三十了,可以嘗試談戀愛……”
“他結婚了。”容清平靜而快速地打斷他。
“什麼?”周政儒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轉瞬間又被喜悅所取代。
“小霁結婚了,”容清的語氣放緩了些,放空地盯着某處,嘴角若有似無地笑了下,“和一個很好的女孩。”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兩個多月了,”容清頓了頓,又道,“我也是被通知的。”
周政儒抿着唇,幹巴地點着頭,明明是值得開心的事,可他聽完容清的話卻是高興不起來,仿佛一團摻滿細沙的棉花結結實實地堵在了胸口。
容清見他默不作聲,神色凝重,無端又打量起他來。
他的頭發跟去年相比又白了些,也許是剛從外面進來,他往日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發型此刻顯得有些淩亂,頭頂孤零零地斜豎着幾根發絲,像是黑白相間的貧瘠莊稼地裡插着的幾棵稻草人,既不美觀又不實用。
容清思忖片刻,開口道:
“今年過了,以後就别聯系了吧。”
周政儒此時像是突然回神似的,身子一顫,望向容清,眼裡隐約透着幾分慌亂。
“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了,現如今小霁已經成家,我們這段失敗婚姻對他造成的傷害正在慢慢被他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人撫平,他以後會越來越好,我不想因為我們之間的事再去打擾他的生活。”
容清的語氣意外地平靜,仿佛這些話是一直埋藏在她的心裡,隻待他來然後說給他聽。
然而事實是,她前一天還在吃兒媳的醋和為周晚霁對自己未來生活漫不經心的态度擔憂,一切卻都在見到周政儒之後幡然醒悟。
放下,對他們來說,或許都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新的開始。
周政儒安靜聽完她說的話,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慢慢定格成一抹幹澀的微笑。
他站起身,拿起大衣搭在臂間,他注視着容清,上唇不自覺地抽動了下,然後像做重要決定似的堅定開口,說出的話卻像羽毛一樣輕,仿佛這話不是落在地上的而是飄向遠方的:
“好……容清,這些年……對不起……你多保重,我走了。”
周政儒話音剛落,還未轉身,餘光便看到了站在樓梯上面如冰霜的周晚霁。
周晚霁昨天晚上和虞晴的争論到最後鬧得有些不愉快,他這一夜自然也沒睡好,早上不到六點醒了便再也睡不着,又怕起得太早吵醒虞晴,隻好在床上捱到天光大亮。
甫一下樓,容清和周政儒兩人相對而立的一幕便闖入他的視線,周晚霁快五年沒見過周政儒,此刻隔着幾米的距離,他差點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他的心有一瞬間的激動,然而隻是短暫的一秒,很快理智便占據上風,他攥着拳頭,目光淩厲地朝周政儒走過去。
“你怎麼在這?”周晚霁走近,隔着一米的距離,冷聲質問他。
周政儒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容清,頓了頓,道:“我剛好路過,來看看你們。”
周晚霁垂在身側的手攥得更緊,心中卻被一種無力感深深地包裹着,他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輕嗤,悲哀地扯了扯唇:
“怎麼,怕你的新兒子不給你養老?”
“小霁,你别這麼說……”
“那你要我怎麼說?說你抛妻棄子,這麼多年不聞不問,現在你說來看我是想看看我還活着嗎!”
周晚霁克制地壓着嗓音,怒氣盈滿了整個胸腔,像一座随時爆發的活火山。
周政儒伫立在原地,緊繃着唇,一言不發。
“行了,你快走吧。”容清實在看不下去,對周政儒說道。
周政儒踟蹰了半晌,沉吟着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待周政儒走後,容清才松了一口氣,又看向周晚霁,柔聲細語地問道:
“怎麼不多睡會,這麼早就起來了?”
周晚霁眉頭皺起,審視着容清,半晌,遲疑道:
“他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容清怔住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們近些年一直都有聯系?”周晚霁銳利的目光直視着她。
“……是。”
周晚霁見容清猶豫為難的神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冷冷地嗤笑了兩下:
“真行。”
然後忿忿離開。
虞晴七點多醒了之後發現身邊的床面已經沒了體溫,便也趕緊起床,洗漱完下了樓,看到容清一個人木然地坐在沙發上,遲疑了一瞬,緊接着朝她走去。
——
虞晴趕到梅柳邊的時候,已經将近十點。
再次走進這家清吧,虞晴的心情卻是大不相同,她還記得上一次來這裡是生日那天和周晚霁冷戰,下了班不想回家看到他,雖然那晚的最後還是他把自己接回家,如今,她倒成了要把他接回家的人。
虞晴緊了緊大衣,走進去,逡巡一圈後發現了坐在吧台上的熟悉背影。
她走到周晚霁身邊,在一旁的高腳凳上坐下,沖一旁正在擦杯子的服務員招了下手,笑着說:
“給我來杯和他一樣的。”
周晚霁把頭埋得很低,指腹摩挲着杯子,安靜得仿佛睡着了一般,聞聲緩緩擡頭。
虞晴正抱臂好整以暇地笑望着他。
周晚霁怔愣了下:
“你怎麼在這?”
“周總,這個大人了還學小孩子離家出走呀。”
周晚霁眼中流動着晦暗不明的情緒,欲說還休。
虞晴又道:“我可是沿着南城地圖一條街一條街找過來的,你就沒什麼表示?”
周晚霁面無表情地望着她,眼皮不經意抖動了下。
虞晴:“開個玩笑,我打電話問了程競。”
周晚霁無聲扯了扯唇。
“你來當容清的說客?”
虞晴注視着周晚霁,過了幾秒,輕輕搖了搖頭,淡定回他:
“你有什麼可讓我說的,難道你也覺得自己做錯了?”
周晚霁沉默地望着虞晴的眼睛,幾秒後也搖了搖頭。
虞晴不明白他搖頭的意思,是不覺得還是不知道?然後便又聽到他說:
“你能來找我,想必她已經都告訴你了。”
虞晴默了默,坦誠道:
“嗯,你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告訴我了。”
“我不知道的?”
“比如,媽為什麼和……他還有聯系。”虞晴頓了頓,賣了個關子,“你想知道原因嗎?”
服務員把酒遞到虞晴面前,她沖對方微笑點了下頭。
周晚霁笑笑:
“我不想知道你就不告訴我了嗎?”
“不會,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虞晴輕輕抿了一口,味道有點甜。
随後她的語氣變得正經起來:
“他在和媽離婚之後的第二年就發現了枕邊人的真面目,那個女人也是離過婚有一個兒子這你應該知道,那個女人騙了他,就為了讓他把房子給自己的兒子,他真的那麼做了,後來無意間聽到兩人的聊天才幡然悔悟,就和她們徹底翻臉了,現在他一個人住在京市,媽跟我說,他說他很後悔,他知道兩人的婚姻已經到頭了,但是他還惦記你,媽受不住他的苦苦哀求,最後答應如果他來問你的近況,她會告訴他。”
周晚霁聽完,心裡更亂了,就像他小時候在手機上玩的迷宮遊戲,過了一道關,又有新的關卡,他陷入了長久的緘默之中。
虞晴說完這些話,就安靜地呆在他身邊,有些事情,隻能自己想清楚。
她嘗試将心比心,卻發現這實在太難,如果經曆過更糟糕的事情,就會覺得周晚霁現在所承受的痛苦不過是毛毛雨。
想到這兒,虞晴在心裡自嘲地笑了下,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
良久,周晚霁終于有了反應,他側過臉,猶豫不決的樣子。
“問吧。”
虞晴默然一笑。
“你覺得我應該原諒他嗎?”
“誰?”
“周政儒。”
虞晴怔了下,反應過來這是他爸爸的名字,忖了忖,道:
“理智上我會告訴你不要原諒他,和他一輩子斷絕往來,可是情感上……”
虞晴頓了頓,不知想到什麼,神色暗了幾分,接着又十分理性平靜地開口:
“我想我也不太清楚,我隻知道它不是一道是非題,沖動的填上是或否都會讓你難過,我不想你因為這件事而難過。”
服務員把一杯新酒遞到虞晴面前,鮮豔的液體在昏黃的燈光下依舊明亮刺眼,虞晴晃了晃酒杯,猛地灌了一口,接着立刻感受到胃裡的冰涼和灼燒感。
“或許太過強烈的情感就像烈酒,總歸還是傷身子,不如讓自己好過一點。”
周晚霁沒作聲,緊抿着唇,像在思考。
虞晴無聲揚了揚唇,單手撐着吧台站起來:
“對了,還有一句話我忘了說,媽和我說,她讓他以後不要再聯系自己了。”
“媽媽也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虞晴喃喃低語道。
話畢,虞晴拖着沉重的腳步離開了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