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綏小幅度地轉臉看過去,夷微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内心感慨說:
“真了不起啊,每天都要和屍體打交道,還要動刀子把人剖開——照你說的,他們隻需要這樣就能知道死因?”
“對,還能知道人是哪一天、什麼時候死的;就算死者化成一堆白骨,也能知道是男是女多大年紀。”
即便知道其他人聽不見心聲,夷微還是嘀嘀咕咕地:“死狀這麼慘烈,他們不怕麼?我看着都有點害怕。”
甯綏問:“你怕什麼?我看你殺鬼殺得挺歡的,鬼不比屍體吓人?”
“我就是因為怕才殺得多啊。我要是不怕,不就裝看不見了麼?”
真可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甯綏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幫自己疏解緊張情緒,捏了捏他的指尖,回應他的好意。
“左胸這一刀直接貫穿心髒,應該是緻命傷。”法醫給出初步判斷。
“她身上的膿瘡您也看見了,您有什麼看法嗎?”
“我們從她待過的兩所醫院調取過病曆,都隻說疑似過敏反應,但診斷不出具體的病症。屍檢報告大概半個月以後出具,有問題我們到時再議。”
離開實驗室時已經差不多晚上八點了,喬嘉禾早就守在了門口。見甯綏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地走出來,她一個箭步沖上前攙住他。
“我可能有點暈血……等我平複一下。”甯綏接過她遞來的水,“……進去看看她吧。”
夷微沖她點點頭,讓她不必擔憂。喬嘉禾勉強安心,說:“好,你好好休息。”
她才邁步,甯綏又叫住她:“裡面很冷,披上我的外套。”
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甯綏摘掉眼鏡,一手捂住口鼻,嘔吐的沖動久久無法平息。夷微撫着他的後背幫他順氣,神色挫敗地開口說:
“有人封存了她母親的記憶,我看不到。”
凄厲的恸哭從實驗室中傳出來。甯綏定定地望過去,眼角泛紅。他垂下頭,故作輕松地調侃:
“居然有人能難住你?”
夷微自嘲地笑笑。他察覺甯綏壓抑着的低落情緒,安慰也似地說:
“我從前一直覺得凡人的情感過于強烈,你們總是為太多無謂的人事傷懷,沉溺于自己的執念中,不肯解脫。後來經曆了一些事,我才明白自己的傲慢和愚不可及。仙神命途漫長,總會在輪回中與所失去的重逢,再不濟也能釋懷或是遺忘。可凡人的一生短得一眼就能看到頭,很多人、很多事錯過就再也抓不住,抱恨終生,難免為之恐懼。”
“所以,難過是正常的,不要一個人強撐。跟我說說,也許能釋懷一點。”
“我隻是覺得,她才二十歲出頭,母親慘死在父親刀下,父親也瘋瘋癫癫的,就算不被法律制裁,這個家也已經毀了,她該怎麼面對以後的人生?”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已經為她做了很多義務之外的事了。”夷微輕輕說,“你不會以為,她找你隻是為了請你辦案子吧?”
甯綏變了眼神:“你也懷疑她目的不純?”
“什麼目的,也就隻有她自己知道了。
“嗐,你說,我一個律師,生離死别的事也見過不少,拿錢辦事就好了,幹嘛要動真感情呢?”甯綏扯出一個笑,“話說回來,你有沒有阻止孩子爸爸病情惡化的辦法?”
“施術者用咒将怨念植入人的體内,一點點侵蝕理智,才導緻他們出現那些症狀。如果能徹底清除他體内的怨念,或是讓他别再念誦咒語,他就還有救。”
他撓撓後腦勺:“你知道他被關押的地方在哪兒嗎?我去設個陣法。我的神力至純至烈,可以抑制怨念。”
“人在看守所,我這幾天就要去會見他。”甯綏思索着,“可是,如果要以咒語對他施術,一定需要一個媒介。”
夷微颔首,等他說出那個雙方都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鈎皇神像。”
事件的調查進展又回到了原處。甯綏隻覺頭更大了:“所以蠡羅山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鈎皇到底是神還是鬼?韓士誠是變成僵屍自己跑了嗎?”
夷微啞然失笑:“他變不成,何況,不是還有你和我嗎?”
甯綏并沒有發表意見,轉而問道:
“夷微,你對這件事好像很感興趣。”
他的話音壓得很輕,仿佛是兩人之間私密的耳語。夷微聞言一怔,别開臉解釋說:
“因為這是你的事,我想替你分擔。”
“隻是替我分擔嗎?”
為了增強信服力,夷微不再躲閃甯綏的目光,而是同其對視。良久,甯綏噗嗤笑了出來,真誠地凝望着他的雙眼:
“謝謝你。”
正當夷微還在消化方才發生的一切時,實驗室的大門一開一合,喬嘉禾從中走出,滿面倦怠:
“甯律師,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