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努力克制着，不想讓自己有太大的情緒波動，許清禾當日夜裡也還是動了胎氣。

府醫半夜來給她把了平安脈，緊跟着又熬下一副安胎藥，等喝過藥已經過了四更時分，可她躺在床榻上，還是沒有睡意。

直到天将亮時，她才迷迷糊糊地入了眠。

如今這個時候，最忌多思多慮，府醫一再囑咐不可多想，定要心情愉悅，許清禾白日裡克制得很好，仍如往常一樣，或是讀書或是作畫，隻是面上不帶笑，讓人瞧不出喜怒。

可到了夜裡，心裡在想什麼便不是她能控制得住的了。

她時常夢到謝祁，有時是他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有時是她在一衆屍體中來回翻找卻始終尋不到人，她在夢裡無助絕望，被驚醒後便開始嘔吐，孕期的各種難熬症狀也越發嚴重，有時甚至到了難以入眠的地步。

等到七月廿六，已經出了伏，幾場秋雨讓天氣逐漸轉涼，許清禾手裡捧着熱茶，立在窗前去望外面的星空月色。

自她給南枝去信，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

從此處到南境，加急信件隻需三五日便能送到，可如今已經好幾個三五日過去，她卻始終沒有收到回信。

正當她猶豫着要不要換個渠道再去信一封的時候，不知何處傳來了幾聲慘叫，那叫聲凄厲，讓人聽了頭皮發麻。

“怎麼回事？”

林曉出去打聽了一番，回來禀道：“夫人還記得隔壁莫大娘家那個身懷有孕的兒媳婦嗎，就是那位柳姐姐。聽說是她跟丈夫拌嘴動了胎氣，今夜忽然發動了，好像情況不大樂觀。”

許是心理作用，許清禾隻覺得自己腹中的胎兒好像也跳了跳。她按下心中莫名的慌亂，将府醫全叫了過來。

府裡共養了四個府醫，兩個專治夫人之症，一個各種疑難雜症都會處理，另外一個則是她特意從江湖尋來的雲遊神醫。

那位莫大娘雖與她們住在同一條巷子，可家中并不富裕，隻有莫大娘兒子一個勞動力，靠打漁換些微薄的收入。許清禾想了想，給自己留下一個府醫，順道診了個平安脈，而将另外三個都遣去了莫大娘家幫忙。

“還有府裡的藥材補品，尤其是人參靈芝之類的，都送些過去。”

她在宮裡不常出門，有後妃生子也隻是遣人去送個賀禮而已，可幼時還在南境時，她曾見過南境軍的一位将軍夫人産子，故而知道人參靈芝在此時的重要性。

那位将軍夫人當初便是動了胎氣毫無準備，疼了一日一夜都沒能順利生産，半隻腳都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後來母妃拿出了府裡的幾根千年老參送過去，給那将軍夫人吊着命，這才終于順利生産，母女平安。

府醫給她診過脈後，搖了搖頭，又多開了副安胎藥給她。

隔壁生産的動靜仍在繼續，但為了确保自己這邊萬無一失，許清禾并未讓這最後一個府醫離開自己身邊。

莫大娘的兒媳是在夜裡戌時發動的，直到半夜四更，她家的慘叫聲也仍在繼續，隻是聽着比幾個時辰前低弱了幾分。

許清禾也跟着一夜未眠，她輕撫自己的小腹，開始思索當初要将孩子留下來的決定是否太過草率。

生子并非是她以為的那麼簡單，當初她隻想着要留下許家的血脈，卻從未想過在這個過程中，自己會經曆無止境的嘔吐，她會湯食難進，會雙足腫脹到再難穿下原來的鞋子，會腿抽筋到整夜難眠，她甚至會無緣無故地情緒低落，心裡難受。

尤其在得知謝祁那邊有不好的消息後，這些症狀便更加嚴重，讓她整個人又瘦了幾圈。

在這個時候，她忽然開始想念自己的母妃，又或是謝家叔母、宮裡的宸妃娘娘。其實此時此刻，哪怕有任何一個女性長輩在她身邊，她都會更心安。

可如今不僅空無一人，她甚至連謝祁的消息都打探不到。

許清禾躺在床榻上輾轉反側，一面記挂着那位正在生産的婦人，一面擔憂着自己未來的生産，一面還要分心去想謝祁在南境究竟發生了什麼，竟讓她連南枝都聯系不上。

她睡不着，索性起身作畫，可畫筆在紙上暈染出了幾團墨汁，也仍未想到能畫些什麼，于是便又讓林曉尋來信紙。

“夫人要給南枝姐姐寫信？”

這幾日的信已經送出去了好幾封，到頭來一封回信都沒有，林曉都想勸她莫要再白費功夫。

但當在信紙上看到“謝祁”二字時，林曉識趣地閉上了嘴，隻在一旁乖乖研墨。

許清禾現在很害怕。

她怕謝祁當真出了事，也怕自己再也見不到他，更怕自己未來生産時也會遇到别樣的艱難。

她從前将事情想得太簡單，決定也做得太草率，如今才後知後覺開始不安，慌亂，焦慮，甚至是後悔。

她開始提筆，給謝祁寫一封封根本不會送出去的信。

從得知自己懷有身孕後的愣怔，寫到今時今日的不安，從兩人分别之後自己心中的堅定，到今日聽聞莫大娘兒媳婦生産艱難時的猶豫不安。

她提筆寫下一句又一句被自己隐秘埋藏起來的心事，或是坦白自己内心的脆弱，或是一聲聲控訴謝祁的種種所為，譬如她嘔吐到難以進食時，他為何不在身邊哄她，又如她腳腫到穿不下原來繡鞋時，他為何不在身邊攙扶，再如今時今日她滿心忐忑心中慌亂之際，他為何不在身邊寬慰，反而還要在千裡之外讓自己憂心……

凡此種種，簡直難以言盡。

直到外面日上三竿、巳時已至的時候，她才終于停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