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氣陰沉烏雲密布,沉甸甸地壓在衆人心口。
春雨貴如油,今歲更是尤其稀少,隻在半個月前零星下過幾場,後來天氣雖偶爾陰沉卻始終未見雨水,民間百姓便更是怨聲載道。
今日寅時,永順帝先身着冕服前往太廟祭祖,緊接着更衣前往殿前接受百官與衆使臣的朝賀,而後便在殿中賜宴群臣。
正當歌舞進獻殿中、衆人觥籌交錯之際,外頭忽地響起幾聲悶雷陣陣,讓原本熱鬧的大殿安靜了一瞬。
若是平常,天上響起悶雷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可在春雨稀缺、永順帝壽辰的今日卻并不相同。
“定是陛下功德感動上天,終于要為我大翎子民降下雨水以供耕作,此乃吉兆。”
衛逸群舉杯遙敬永順帝。
百官與使臣見了,自然也舉杯同敬。
永順帝笑着道:“幾日前同樣也是雷聲陣陣,卻始終不曾見過零星雨點,衛卿這話還是為時過早。”
衛逸群便道:“陛下為民之心衆人皆知,即便不是今日,再過幾日也總有雨水降下。能得陛下如此關懷,實在是百姓之幸、大翎之幸。”
輔國公即便已經沒了南境軍兵權,但卻仍是得永順帝青睐的肱骨之臣。别看如今各國使臣與大翎百官相處融洽,但國與國之間的利益瞬息萬變,指不定哪一日就又要重新開戰。
大翎武備松弛,到時候不還得靠戰場經驗豐富的輔國公來抵擋外敵?
衆人心裡對此門兒清,自然也跟着一同附和。
頓時大殿之内恭賀之聲此起彼伏,永順帝便順勢笑着将杯中酒水飲盡,而後在歌舞聲中與衆使臣一一噓寒問暖。
大翎才與南弋國結束幾年來的戰役,此次自然受永順帝關懷最多。待寒暄過後,永順帝下颌微點,身邊太監拍了拍手,便有升平署的伶人接連入殿。
殿内寬敞,足以供衆伶人演出。
“今日這春雷并不常見,可升平署新排的折子戲卻很是新鮮,衆愛卿不妨與朕一同聽聽。”
這折子戲名喚《忠魂血》,共分三折。
一折《雙忠鐵鑒》,唱的是南境沙場上,大翎南境軍與南弋國軍隊在交鋒中本占優勢,卻因軍中有奸邪之人暗中通敵謊報軍情,而導緻大翎折損兩位忠将與五萬将士的事。
若是從前,衆人對這奸邪之人究竟是誰自然并無疑問,可近來京中流言四起……一時間他們便也都有些心中嘀咕,陛下今日讓他們看這出戲,莫不是要對京中的流言表态?畢竟如今流言的正主就在這坐着。
衛逸群自然也對這戲有所耳聞。
這些時日他動用勢力想将京中流言壓下去,卻發覺似乎暗處另有一人與自己作對,讓這流言沒能消解不說,反而更加甚嚣塵上,短短幾日便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就連深宮之内也未能幸免。
今日陛下竟将這戲搬到大殿上來唱,衛逸群察覺事态不對,正要出言表明忠心:“陛下……”
“父親莫急。”
他的兒子衛澈忽而開口,衛逸群側首看他,隻見兒子嘴角噙笑,眼中卻未見笑意:“陛下此舉必有其道理,父親不妨等等再說,以免摸不清聖意觸怒聖顔。”
衛逸群猛然發現,兒子的這一聲聲父親不再含着溫情,就連如今兒子的這一張臉,竟也讓他瞧出了幾分陌生。
他想起幾日前,趙娩與自己談起京中那出名戲時,面上盡是不忿。
“京中究竟是誰要害我兒,見他進來才能愈顯竟給他編排這樣的名頭!他雖然不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卻也是我的親生骨肉,如何能受這樣的委屈?還望夫君早日查清幕後主使,将這謠言粉碎,還澈兒清白。”
彼時衛逸群也是如此認為,想來是有人見他衛逸群雖被奪了軍權,可兒子卻越發得陛下看重,于是便散播出衛世子并非衛世子,而是反賊之子的言論敗壞他名聲。
然而此時此刻,他心頭忽然浮現了一個極為荒唐的念頭……
殿内的《雙忠鐵鑒》很快便唱到了下半部分。
一年後朝中有人檢舉,當初通敵之人正是如今暫管南境軍的謝懷遠。人證物證俱在,永順帝便先将南安王遺孤接回京中,而後又按大翎律例判了謝家滿門抄斬的罪名。罪名傳至南境,謝懷遠拒不認罪,卻因忠于朝廷而并未反抗抵擋,最終滿門被滅,隻留下一個僥幸逃出的兒子。
生離死别令席間衆人唏噓,而殿中的折子戲仍在繼續。
《忠魂血》的第二折,名為《薪寒膽苦》,唱的是南安王遺孤入宮後深受皇室禮待,暗中調查父母戰死之真正原因,以及謝懷遠之子用武林秘法改頭換面成為輔國公世子,二人一同卧薪嘗膽尋找證據查明真相的事……
“這折子戲是你寫的?”
皇室女眷席的方向,靜安公主朝身邊的侍女低語道。
大殿之内,典雅歌舞換作生動的折子戲,大多數人便都将目光落在伶人身上,極少有人再看向靜安公主所在的席面角落,自然也不會聽到這邊的聲響。
隻除了衛澈。
自靜安公主帶着她入殿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知道了那是她。
衛澈擡手撫上胸口,那裡正發出比平常更為迅疾的心跳聲。
思念入骨,他已經整整八十三日不曾見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