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叫人,”蘇曉将碗底幾口粥掃空,喝了口茶水,一笑起身,“走罷。”
文德至忙追了上去:“蘇大人三思呀!我看那些商人,臉紅脖子粗的,兩眼都發綠光了,要不是衙役攔着,都能把衙門口石獅子啃了!”
蘇曉腳下生風:“不相幹,我是鐵打的。”
衙署外一條長街沸反盈天,都是各條街上的中小商戶,兩兩三三擠在一塊,慷慨激昂地大罵。
門開了,有人眼尖喊了一句,煮得沸騰的鍋裡澆了瓢冷水,立時一靜,人人望向廊下,一個素藍袍子筆挺立着,看模樣清麗秀逸,論氣度溫和可親,同本以為的肥頭大耳的貪官模樣不大對的上。
蘇曉朗聲道:“我是南直隸巡按禦史蘇曉,大家今日來,是有什麼事啊?”
七嘴八舌炸開了鍋,蘇曉大緻聽明白了,揚手揮了幾下,高聲道:“諸位靜一靜,靜一靜。”
聲浪退了下去,蘇曉笑道:“我知道了,商稅沒有拖欠的,就不會再收,會依着稅課司與戶部的賬辦的,至于皂隸已收了你們銀子的,不日勒令退還,大家沒有什麼别的事,可以回去了。”
話完了,無人開口,無人動身,答應得太爽快了,始料未及。
“當面一套呀,”人群中倏忽幽幽一個聲,“背面一套,大家可不要老母雞啄癟谷——上了當呀,活了這麼多年,收上下去的錢,還有退下來的?你們誰見過?誰見過?”
“對呀,現下這麼一走呀,明天還不是一個樣!”
聲浪又洶湧起來,蘇曉凝眸不語,南直隸的官員早已失信,眼下她的話衆人若不信,那是說什麼也是不信的,隻能僵在這了。
“我信這個大人的話,”蓦地一個英朗嗓音,卯足了勁喊,“這個蘇大人,就是舊年彈劾大總督周壽的那個蘇大人,他是個正直的好官!”
人群一靜,齊刷刷朝蘇曉看來,蘇曉立時振聲道:“舊年我是彈劾了周壽,其人大奸大惡,依律當死,今年我到江南來,也會依律辦事,請大家信我!”
話罷一踮腳,那少年轉了身,向淮清橋那頭跑走了。
沒人作答,東邊人堆裡忽的一聲:“這邊有人昏過去了!”
蘇曉忙走下台階,一路人群分開,青石街上,躺着個極瘦削的姑娘,腕子細得似麻稈,一個中年商人将她的人中掐了會,慢慢睜開了眼,被拉了起來。
“姑娘,”蘇曉道,“你不要緊罷?是不是沒吃早飯?”
石如翠的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出來得急,什麼也沒吃,更兼罵得太用力,暈了。
蘇曉向廊下一招手:“送碗粥過來。”
粥送了過來,石如翠喝了兩口,兩行淚便湧了出來:“蘇大人,我叫石如翠,我爹是釣魚巷那開綢緞鋪子的,稅課局的人過來一下就要收五百一十兩,我爹現下都病得在床上起不來了。”
蘇曉默了須臾:“你再喝些,我會些醫術,随你去看看。”
石如翠怔了怔:“真的麼?”
蘇曉笑着點頭,又環顧周遭,切切道:“我知道大家經商也都不易,要憂心貨物滞銷,要憂心江河風浪,有時難年荒時,還有四處蠹官搜刮,隻要是以誠信為本的,我絕不會為難,還請各位信我一回。”
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生意場上蹚過來的,臉上早都是笑了。
蘇曉笑道:“那請大家先回去罷。”
三三兩兩徐徐散完,石如翠随蘇曉進了衙門,悶頭喝幹淨粥:“蘇大人,我好了,我們現下就去麼?”
蘇曉道:“走罷。”
出了署,走上淮清橋,橋邊泊着個烏篷船,艄公一瞧見她,彎腰進了艙。
蘇曉頓下步子,竹骨傘撐出了船艙,跟着一截水色袍擺蕩進雨絲裡,人立到了船頭,傘斜着,遮住模樣。
“有車鄰鄰,有馬白颠。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烏篷船劃進斜風細雨中。
“蘇大人,”石如翠見她怔怔盯着橋下,“你在看什麼呢?”
“沒什麼,”蘇曉回了神,手将橋邊酒肆一指,“方才有人進去,以為是故人。”
雨中深青酒旗招展,是她的故人來了。
到了石家,石如翠引着她往石達屋裡走,一推開門,長長的哎呦聲傳了過來,石達青黃着一張臉,靠在床上,愁雲滿面。
“爹,”石如翠将蘇曉一指,“這位是蘇大人,就是巡按禦史。”
石達直挺挺坐起身。
“石老闆,”蘇曉笑道,“你躺着罷,我給你把個脈。”
石達愕然看着石如翠。
石如翠笑道:“爹,這個蘇大人會醫術,是他要來看爹的。”
四診過,蘇曉要來了紙筆:“石老闆,我先将你的心病治了,五百一十兩,不該你出的,一分一厘也不會叫你出,若還有人來催逼,到巡按衙門尋我即可。”
說着提筆:“這個方子是我老師自己拟的,用來治胃脘間的病症,你也可讓旁的郎中斟酌了,再配藥。”
石達謝了又謝,簡直要熱淚盈眶,又一疊聲叫石如翠将蘇曉送出去,兩人走到照壁前,轉過來一個白襕袍,石如翠住腳笑道:“表哥,你來了。”
陳宜含笑喚一聲“表妹”,便看蘇曉:“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