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彧頓了頓,激将不成,不則聲了,默默看了顧允一會:“顧知深,你親口答應過我的。”
顧允不言語。
謝彧仍默默地看着他,又過了一會,顧允離了座:“走罷。”
謝彧眉花眼笑,手一擡:“請。”
到了宅子,金綠山水圍屏前,棋枰棋簍早已擺好了,兩人對坐,謝彧笑道:“既是我邀你來的,你執白先行罷。”
顧允道:“不必,我執慣黑子了。”
推了會,于是猜先,是顧允執白,四枚座子落好,他才從棋簍裡挾起一枚棋子,外頭松泉喊了一聲:“公子,蘇主事到了。”
棋子跌了回去。
蘇曉一走進去,謝彧便眉花眼笑的:“蘇子熙,你上回斷定我請不來顧知深的,現下我可請來了,下罷棋,我們三人正好一同吃午飯。”
蘇曉盯着顧允,顧允盯着棋盤。
謝彧适才覺出些不對頭,張口要問,有小厮急匆匆跑了過來:“公子,老爺夫人來了!”
謝彧吃了一驚,幾人迎出去,謝氏夫婦迎面過來,謝彧笑道:“爹,娘,你們二位怎麼不打一聲招呼便上京了?”
黃姝笑着搖手道:“兵家之勝,豈非正要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說着又将蘇曉顧允看了一看:“彧兒,這二位都是你的朋友麼,彧兒,你可是被襯成蒹葭白葦了。”
蘇曉笑着揖身道:“伯母謬贊了,晚生荊州蘇曉,見過伯父伯母。”
“蘇曉,”謝慎含笑點頭,“我聽謝彧提起過你,你的文章我也讀過,果然文如其人。”
說着又看向顧允,顧允一揖道:“晚生顧允。”禮罷便向謝彧道:“既然令尊令堂來了,我便不叨擾了,先行告辭。”
黃姝兩道柳葉眉又彎了下去:“你們三人是說好了今日一起吃飯的罷,彧兒這雖小,五副碗筷總還是不缺的,擠一擠,不要嫌棄,外頭冷,你們進去接着說話罷,我們不攪了。”
蘇曉忙笑道:“謝司業經久不見伯父伯母,倒是我們不能打攪,我同顧大人正好在後園逛一逛。”
靜雪綿綿,青松翠柏掩映朱紅一方六角亭台,明麗如畫。
坐入亭子,蘇曉扭過頭,直直盯着顧允:“我不解甚。”
顧允不則聲。
蘇曉默了少時:“當日端午,謝司業是說過對弈的話的,大人也是言而有信,來此踐約,風雪不阻。”
她本以為顧允對人人都是一樣的,不交遊,不宴飲,隻為公事來往,可原來,隻是嫌她。
顧允仍不作聲,也不聞蘇曉再開口,悄悄一轉頭,她盯着亭外長松,兩行淚漣漣。
顧允怔了怔。
“北地還是風沙大,”蘇曉擡起袖子,三下五除二揩去眼淚,“大人,聽聞你近日在整頓京營軍務?”
顧允“嗯”了聲,攏了攏氅衣。
蘇曉道:“是冷麼?不然我同松泉說一聲,咱們去書房坐着罷。”
顧允道:“你不是要在後園逛麼?”
蘇曉站起身:“都看得熟了,沒有想逛,說一說罷了。”
顧允默了默,起了身,慢騰騰跟着蘇曉走去書房。
晌午吃飯,一色的江南菜點,飯畢,圍坐閑飲虎丘茶。
黃姝笑道:“我要問,你們三人本來湊在一處吃飯,難道都是沒有家室的?”說着先看蘇曉:“小蘇,你有麼?”
蘇曉笑道:“還沒有。”
黃姝笑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可以有了。”
蘇曉喝了口茶:“伯母有所不知,如今國事艱難,胡椒蘇木折俸已連月了,己身度日尚勉強,如何再談家小。”
黃姝訝然了:“幾個月都是胡椒蘇木折俸?朝廷連京官的俸祿都發不起了?太倉就緊缺如此?彧兒,你也沒同我們說呀。”說着向謝彧振聲道:“我就說你是瘦了,你還矢口否認!”
謝彧哭笑不得:“娘,我還是吃得起飯的。”頓了頓,歎氣道:“今年确是十分艱難了,舊年便落下四百萬兩虧空,今年雖多收了一百萬石糧,春夏北直隸旱災,還有軍費一大筆支出,虧空還有四百萬兩。”
話罷,屋内悄然了,隻聽得蕭蕭風雪打窗,門外松泉喚了一聲,“宮裡來了一位内官,尋顧大人的。”
幾人都呆了呆,黃姝搖頭笑道:“今日不是除夕麼?王事靡盬呀,小顧。”
蘇曉便與顧允一起告辭,謝彧将兩人送出門,回了正堂,新換了一壺茶水,謝慎捧杯笑道:“彧兒呀,蘇曉,的确清新俊秀,有此等交遊,正是好一同進益的,隻是顧允,你是如何同他有來往的?”
謝彧笑道:“他不好麼?”
謝慎笑道:“你看方才吃飯時,他隻在眼前一碗蝦圓羹裡下箸。”
黃姝笑道:“小顧喜歡那道菜?”
謝慎搖了搖頭:“非也,那道菜,縱下箸也是寥寥,你再看他身上衣物,也是舊的。”
黃姝笑道:“謝先生,将人家小顧看得這麼仔細,你是有什麼高論了?”
謝慎正了臉色:“這并非我的高論,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斯人,還是敬而遠之方好。”
“看來今人總不如古,”謝彧笑道,“我昨日讀《宋書》,頗慕謝弘微為人,弘微少孤,事兄如父,兄弟友穆之至,舉世莫及也——诶,後頭一句怎麼忘了,娘,你記得麼?”
黃姝笑眯眯看着謝慎:“我也忘了。”
謝慎将兩個人各看一眼:“弘微口不言人短長——我這是在言人短長麼?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不智不明,何以廟堂存身?”
謝彧笑道:“然我看他,卻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謝慎還要開口,謝彧又笑道:“今夜不言廟堂事了,爹。”
謝慎點一點頭:“好,不言廟堂事,我們來言一言你的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