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擡起眼,屍首被拖到遠處去了,灰布袍上蒙了厚厚的雪,彷佛給他蓋上一層棉被子。
生時凍餒苦,死後雪為衣。
牙狠狠一咬,蘇曉向前幾步将身子一躬:“盧侍郎,下官以為,通惠河修浚向來在秋末農忙後,從無臘月修閘之例,窮冬苦寒,求衣求食皆是人之常情,況除夕将至,此時生事,下官隻怕有損工部良望。”
入了臘方修閘,顯見是工部磨蹭拖延,如今鬧出了事,到底是在京城,慶嘉帝臉上挂不住,工部也沒有那麼容易敷衍過去,話已說得清楚,她不信盧仕榮會不明白,此番答應這些百姓籲請才是上策。
盧仕榮回了頭,将她上下一掃:“什麼人?”
“東城兵馬司觀政,蘇曉。”
“我工部的事,幾時一個兵馬司的觀政也能置喙了?”盧仕榮冷笑一聲,“紊亂朝政,你知該當何罪?”
蘇曉望着盧仕榮,他冷笑中的惱怒是輕飄飄的,這是在說她方才的話,縱然點出了慶嘉帝,他也仍舊漫不經心,她笃定他不敢忤逆君主,那麼為何還能漫不經心?
蘇曉陡然明白了盧仕榮會做什麼。
一身在一刹僵冷了,蘇曉垂下了眼,緩緩将腰折了下去,想了想,兩膝跪進雪中:“盧大人,下官昨夜多灌了幾口黃湯,今兒還沒醒,放出來的全是狗屁,盧大人宰相肚裡能撐船,斷不會跟下官一般見識。”
風掠過水面似的,人群卻起了細碎的喧嚷:“那個大人說得對,從前也沒有臘月到河上來······”
盧仕榮望了回去,一雙眼已森寒:“天子腳下,京城十團營,禁軍十二衛,十幾萬人還是有的,要通敵造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條命。”
人群怔了怔,都沒有明白過來,又成了凝滞的水面。
王良已心領神會,舔着槽牙冷笑:“散了的當然不是,還不走的,那可要審一審,是不是有人和蠻子串通好要來壞我國朝的漕運!”
蘇曉惘然遠望,是的,指為通敵作亂,要殺要剮自然名正言順,絕不會妨害聖明君王愛民如子的名聲,雪片漫天抛灑,屍身要被雪掩住了,茫茫一片白。
凝滞水面倏地破開。
孫府尹把叆叇落在了香雲閣,瞧不真切,隻見一個素白影,一高一低地從人群中走來,扭頭問師爺:“那個瘸子識得嗎?”
師爺壓着嗓子:“大人,似乎是謝司業。”
“一口胡柴!”孫府尹眯着眼,“昨兒登西山,他竄得比兔子快,幾時——”
“不教而殺謂之虐,慢令緻期謂之賊。”
朗朗嗓音落了過來,人也近了,雪中皎若玉樹的風姿,不是謝彧是哪個,“盧侍郎在工部鑽研磚木鐵石之餘,不如溫一溫舊書,溫故知新矣。”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盧仕榮應聲一翻兩眼,“謝司業在國子監待久了,開口閉口都是古訓聖論,不如經辦了庶務,再來說嘴。”
兩人一來一回,劉奇目光炯炯,湊向蘇曉:“一個裕王的,一個景王的,這回可熱鬧大發了。”
蘇曉不作聲,謝彧在盧仕榮馬前停了腳,正色道:“我雖未經庶務,卻也知天理人情,請問盧侍郎,寒求衣,饑求食,豈非千年百載的成例?”
盧仕榮道:“謝司業沒有管仲的功夫,便不要輕巧地張嘴,哪裡不求衣食,北邊蠻子,南邊倭寇,今日這裡多予一份衣食,明日那裡便要少一份衣食。”
謝彧道:“事固有輕重緩急,但治下之地,何處不是生民?天聽自我民聽,盧侍郎便不肯聽一聽?”
盧侍郎一俯身子,似笑非笑盯着他:“謝司業果是承了聖人訓的,倒教盧某歎服,卻怎麼不為朝廷分憂,自己給生民一份衣食?”
謝彧道:“未嘗不可。”
盧仕榮幽幽一笑:“到底是南京謝家,國用不足,謝家總是不缺的,我隻當謝司業怎會在此,原來是聞風而動,趕着要替哪位收買人心了。”
“不應,”劉奇又飄了聲過來,“就是冠冕堂皇,應了,又是居心叵測,盧仕榮這張嘴,真毒!”
蘇曉“嗯”了聲:“聽說他耳朵也毒。”
劉奇把嘴一閉,往她身後去了去。
謝彧隻是一笑,拍了拍氅衣落雪:“盧侍郎所衣狐裘,恐怕不下十金,貴府如此衣裳撥個幾件出來,應付修閘飯食便綽綽有餘,盧侍郎若有解衣推食之雅志,謝彧不才,也定要作篇賦記一記。”
盧仕榮冷笑道:“謝司業,還請慎言。”
謝彧道:“自然,盧侍郎不在乎此等虛名,就讓給我這謝家人罷。”
“好,”盧仕榮冷笑着一點頭,“那謝司業年後便把銀子送來工部,我也記着,這是謝司業開的例了。”
謝彧這才一默,少頃,開了口:“另一則,臘月廿九至正月初三給假,洪德年間便定下的。”
盧仕榮冷哼一聲:“工事延期誤了漕運,謝司業恐怕擔不起。”
謝彧回過頭去,朗聲笑道:“各位,給四日假,正月底能否完工?”
初始無人應,不知誰說了聲“能”,稀松幾聲,卻一刹間合成了浪,直拍在遠岑積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