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壞覺得自己選了個不錯的地點。營地的篝火足夠溫暖,燒得卻太過熱烈,噼啪作響,使得他心情格外煩躁,所以他故意找了個稍遠的地方。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還會被詢問晚上降溫太多,睡那麼遠是不是想凍死在這裡。
但李壞不怕冷,還已經有了點心得,他向來不是人群中的焦點,很擅長被人無視,就算睡在那隊人的中央,估計也不會被發現異樣。
隻是到了現在,他也不再覺得這是個好決定,反而覺得自己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遠離人群代表落單,也是給了别人可乘之機。
不是所有人都會看不見他,仍然會有一些人發現李壞的行蹤,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吳三省曾經提過的這點,李壞現在才有所體會。
風很涼,又很幹燥。
衣物黏在身上也不利索。李壞扒光了,開始找東西,沒過多久他身上的汗水已經幹透。其實應該洗個澡,但沒條件。
他掀開睡袋旁邊的藏袍,翻了翻底下藏着的黑色背包,那是紮西順手提來的,似乎是陳文錦讓他轉交的,但他也沒留下什麼話。
可能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意思。
背包裡面東西不多,不是裝備,一部分是這幾個月跟着住在帳篷裡生活時使用過的用具,零零碎碎,還有幾件新的衣物,但不是李壞買的,比較單薄,其中一件襯衣左胸位置的口袋摸起來微鼓,可能是放了東西。
他沒立即查看裡面有什麼,而是換上另外一件幹淨的内衫。李壞有些慶幸鑽進睡袋時穿得少,不然糟蹋太多衣物,那就是一件更麻煩的事情了。
悉索的衣料摩擦聲響剛剛褪去,李壞居然又聽到了走近的腳步聲。
今夜的不速之客有點多了。
李壞木着臉,又披上藏袍縮回去。
但這位不速之客不是别人,居然是折返回來的張起靈,他沒有再偷偷站在李壞身後,而是一步一步正大光明地繞到了李壞面前,手裡還捏着一瓶水。
張起靈的态度非常自然,自然得好像剛才沒有把李壞按地上掏嗓子眼一樣,他問:“好些了?”
李壞沒想到他還敢回來,不是已經去了紮西祖母那兒嗎?
他一直微微擡着頭,便有些警惕地瞄小哥,并不接話。
張起靈神色鎮定自若,聲音如常:“水用來漱口。”
他慢慢遞出來的水甚至是已經擰開了瓶蓋又蓋回去的。有種做了壞事後的安撫意味,但很沒必要。
風已經把李壞身上的汗吹幹了,現在又吹得他有些發毛。
他看着張起靈,張起靈也看着他,表情淡然,眼神也淡淡,卻顯得十分執拗。
李壞終于接過水,喝了一口。而做出了這個舉動,就像是打開了他的話匣子,他忍不住出聲埋怨:“你為什麼這麼急?好好說出來,我又不會不答應。”
他甚至覺得張起靈是回來找罵的。
但對上小哥幹淨的眼睛,突然就想起來小哥那失憶的狀況,李壞又有點罵不出口,還開始覺得張起靈急切成這副模樣也是情有可原。
一旦意識到這件事,他的聲音不自覺也變小了:“至少給我點時間做心理準備……”
罵人也是需要水平的,髒了會傷感情,過了顯情商低。胖子的順口溜、歇後語好像還挺行的,大家都認可,就是偶爾會有點黃。
表示憤怒的時候搞顔色,真的不會笑場麼。
李壞陷入深思,之前他在張起靈離開的時候甚至短暫腦内複盤了幾分鐘,然後懊惱地發覺自己剛才的反應很差,怎麼隻能縮在一邊。
他沒和誰吵過架,有些懷疑自己以後萬一和别人吵起架來,不會是标準的受氣包吧?
但如果小哥敢再來一次的話,李壞決心一定要狠狠地用語言攻擊他。
——起碼要先洗手,指不定小哥手上多少細菌、病毒!
可張起靈來了,面對李壞起手式的質問,緊接着毫無底氣的埋怨,他隻搖了搖頭,幹脆利落地說:“抱歉,我沒忍住。”
他道歉的速度太快,以至于李壞心裡準備後又推翻的預案全然無用武之地。
但出手之前,張起靈也道過歉。
這顯然是一種錯了還敢的心态,讓人非常懷疑他的信譽。
過了幾秒,小哥又補充道:“你不會喜歡。”
李壞想,這種事情還有喜歡的必要?
李壞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兩人互相瞪了好一會,他掩飾性地把身上披着的藏袍裹得更緊了,才說:“筆記裡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内容。”
他轉移話題,也是真的想問一些事情。
張起靈緊跟着立即回答:“部分筆記我也是一知半解。但這裡面的内容不能完全相信,有些記錄為原因的東西恰恰相反,它可能是結果。而有些貌似被牽涉進去,受了影響的人則是事件發生的源頭。”
他說:“我是想按照筆記上的東西,做一部分簡單的嘗試,确認我們之間的關系是否真實。但你非常抗拒。好運,你為什麼會這麼讨厭我的血?不要深想,做一個淺顯的回答,這是你最厭惡的東西嗎?”
李壞最讨厭的東西,他立即就想到了洋蔥。
他這麼想,也是這麼回答了張起靈。
至于小哥提出的兩人之間的關系,能是什麼關系,若是和李若琴有關,那估計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無血緣關系的遠親。
李若琴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雖然張起靈的神情、動作依然沒有明顯表露,但李壞看着他,卻疑心他是有些期待的。
畢竟這麼久以來,張起靈似乎都是孤身一人,在吳三省的團隊裡也是習慣獨行。但習慣一件事并不代表喜歡這件事。
身體凍僵的人會有幻熱,覺得不冷,缺失了一樣東西太久的人也會自認為不太在意。
張起靈重複了一遍:“讨厭洋蔥?”
李壞收攏思緒,嗯了一聲。
他看張起靈就像是個洋蔥。
本來小哥根本不能和洋蔥相提并論,但經過剛才的事情,現在他在李壞眼裡已經快是一個流着洋蔥血液的外星人了。
張起靈是不讨厭洋蔥,也對此沒有喜惡,畢竟隻是一種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
見他表情不變,李壞感覺他應該無法理解這種事情。黑瞎子這方面還算養生,王胖子更是一位可貴的廚子,口味頗受李壞贊賞,就算是吳邪,他也有點吃喝的嗜好,對小零食類的東西不感興趣。
至于張起靈,相處的時間裡大家經常吃的東西隻有幹糧,但無論吃什麼,也看不出他對食物的喜愛,對一切飯菜似乎都一視同仁。
李壞不覺得這種平淡反應是真的。隻不過因為當時食物裡沒有一樣是到達極點的酸甜苦辣,駱駝吃檸檬尚且還會流哈喇子,又何況是人呢。張起靈的冷臉一定也會為其中一種滋味崩盤。
而且光吃幹糧,身體素質就這麼強大,也說不過來,平時不做事的時候,小哥應該也知道吃點好的補身體,懂得膳食均衡。
吃喝方面自控力強固然是一件好事,但還是扭曲的飲食習慣更适合他。
不吃洋蔥!
洋蔥隻能是配料,不能是配菜!
李壞想了想,又說:“我不喜歡是因為以前吃了太多洋蔥。本來也算不上讨厭,可是吃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一聞到很濃的炒熟了的洋蔥味道就覺得胃裡不舒服。”
張起靈聽到這裡,眉頭終于松開,了然道:“你不是讨厭我,而是因為太熟悉,所以會覺得膩味。”
他措辭有些微妙,理解能力更是滿分,李壞想了想,如果補上幾個字,例如“的血”、“我的味道”,意思是明确了,但那會更加奇怪。
算了,還是小哥這樣說比較好,也不會輕易透露出筆記裡的訊息。
李壞猶豫地點點頭:“好像是這個道理。”
确實是一種令人熟悉的惡心感,張起靈類比的話不太恰當,但還算類似。
話到此處,張起靈有事先離開了,紮西剛才提過的事情需要他私下裡去見定主卓瑪一趟。
大多事宜都是由阿甯領頭與定主卓瑪她們交談,張起靈頂多在一旁看着,可他表面受阿甯雇傭,實際上是和黑瞎子一起接了吳三省的委托,其中複雜程度,難以一言蔽之。
張起靈得到消息時就打算直接去,可留着好運一個人在這兒,又覺得不合适。畢竟是他為了探究一些問題,不顧環境,不顧情況,把人弄成那樣,看起來情緒也不太好了,自然不能一走了之。
現在看李壞恢複過來,似乎又能接受他了,張起靈也準備重新去藏人駐紮的區域找定主卓瑪。
他前腳剛走,頂多過了幾分鐘,黑瞎子後腳就跟着回來了。
這個時間差足夠李壞穿上褲子,給自己一點遭遇意外時不會失去體面的保護。
他又披回藏袍,突然注意到一個黑影從遠處陰影裡慢慢顯露出來,李壞還愣了幾秒,隐約看清楚了身形,才發現是黑瞎子。
黑瞎子也不着急,慢悠悠一直走到李壞身邊,周身似乎還有陌生的血腥味。但他來的方向不是營地那邊,而是相反位置的荒漠戈壁。
李壞有了些猜測,忍不住問:“你跑那邊去了?”
黑瞎子點頭,說:“我處理了一下。”
處理了什麼,不說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