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的長眠,李壞沒有一點擔憂,他不說夢話,不做夢,睡姿又好。但一切的前提是身邊沒有其他人。
如果陳文錦沒有做出其他行為,他應該算是睡了個好覺。
這樣冷的天氣,血都要凝結成冰。
血的味道,還有魚的腥味,混在一起的氣味令他無比厭惡,又非常熟悉。在長久的混亂記憶裡,在他最初開始記住(擁有自我)的時候,李壞記得确實有這麼一個人給他喂食。給那條蛇喂食血肉。
他經常被吵醒,然後他們上供給他生魚,絮絮叨叨很久,蛇聽不懂,所以李壞也一直無法理解那種發音。
陳文錦做了不算多壞的壞事,自然得陪着李壞。她擦掉他的眼淚,仔細辨别他含糊的呓語,身體也随着夢的變化在微微扭動,似乎想從被褥中掙紮出來,姿态透出一股極具動物野性的妖異,又仿佛被無形囚籠桎梧住了,受苦般的難耐可憐。
他的皮膚是不正常的紅,像情動了的模樣,泛着潮紅的身軀在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是極其暧昧漂亮的色澤,無論男男女女,怕是都躲不開這種誘惑。就像當初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小李叔,見到他被勾勒得極其驚心動魄的眼睛,後來李壞卸下臉上塗的妝,看起來就不再遙不可及。
那雙眼也不知是誰畫的妝,讓他的攻擊性變得十分可怕,于是魅力也成了一種極具殺傷力的武器。
她無聲地湊過去,聽到了李壞含糊的聲音。語調像是浸透了水,潮濕溫暖,他的身體也變得汗津津的。
他在喊張起靈,陳文錦有一瞬間的疑惑,手上卻快速幫他擦掉了身上的汗水,她聽到李壞說好吵、好腥。不要魚,不要抓魚了——族長。最後兩個字的語氣突然變得冷冰冰的。
陳文錦面上的那點輕松惬意消失了,但她仍然有些理解不了,仔細回憶、認真琢磨後,陳文錦察覺到了李壞語氣的細微變化。他是在喊張起靈,但這也不是他在喊,除去中間抱怨的話,剩餘的稱謂,分明是他模仿誰的聲音、語氣在喊張起靈,就像鹦鹉學舌。
如果依靠那本書所說的故事來參考,她甚至可以猜測他喊的究竟是哪一代的張起靈。這就有點奇葩了,但果然,他的夢話确實沒有多少價值。
好在這一代張起靈來的時候,李壞已經不再繼續胡言亂語了。
但張起靈沒聽到,陳文錦又有點可惜。
旅館房間的門被推開,透出一點寒風的蹤迹,又被來人擋住。李壞那樣濕漉漉的糟糕模樣直接落到張起靈眼裡,他閉着眼,睫毛也打濕了,似乎沒有意識,衣衫被掀開,被褥顯出不正經的樣子,線條青澀的胸腹肌肉裸露出來,能看見他呼吸時的起伏變化。
陳文錦坐在床邊,張起靈開了門,就對上她帶着笑容的臉。
張起靈停住要進門的腳步,房間裡并不冷,甚至有些悶,一股蒸騰起來的血氣朦胧飄入他的鼻腔裡,他對這種氣味很敏感,不由得看向陳文錦:“你做了什麼?他怎麼在這裡?”
陳文錦沒有為他解答疑惑,拍拍手就往外走:“我隻是在想,你喜不喜歡吃魚。”
張起靈表情沒有一點變化,還是凝視她,也沒有回應。
“——不過你來的時間正好,你去幫他換身衣服,我正愁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交給紮西那小夥子我又不太放心。”
張起靈微皺眉頭,視線轉移到床上鋪開的藏袍,以及一系列衣物身上。直到陳文錦貼心地關上門,他也隻是眉頭緊皺了一下,然後又松開。
他默默把被褥裡的人翻出來,一股似有若無的血味,非常淡,在幹淨的房間裡卻顯得有些突兀。但張起靈沒發現傷口,那股血的味道,似乎是從李壞嘴裡冒出來的。
他用水壺裡剩下的水洗淨手,捏住對方的下颚,打開口腔,過分尖銳的牙齒滴着水液,淡粉色的液體沾到指腹,顯出不正常的色澤。張起靈知道這是什麼,随手抹掉。舌頭是幹幹淨淨的,沒有一點出血的迹象。張起靈若有所思,把李壞的舌頭放回去。
那股血味缭繞不散,在李壞身上尤其明顯。陳文錦給他喂了,還往他身上潑了一些?
昏睡的人軟得不行,姿勢下意識有些蜷縮,後仰着脖子幾乎會斷掉的模樣,張起靈隻好用手按住李壞的後肩,由下往上,手指用力一路撫摸到腦後,李壞的姿勢就從後仰變為前伏,額頭自然而然抵到他肩膀上。
他還在冒汗,呼吸的氣流也濕熱極了,渾身上下泛着洗浴後般的潮紅,但沒有病氣,皮膚滑溜溜的。很熱嗎?溫度确實很高,像發燒了,但張起靈能感覺到這是一種很健康的熱。況且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可能性,陳文錦不久前問張起靈要過一管血。
這是醉血的反應,《風無痕》中有提到,當年某一位族長在冰川古淵裡釣蛟龍,各種各樣的餌食都用過了,最後一次嘗試便是冷水生魚與自己的血。所以她照着書上的内容做了,即便那種說法像是胡編亂造的無稽之談。
哪怕張起靈将書裡的内容全說出來,也不過是半真半假,它本身就具有虛假的性質。他需要時間才能确認其中的真實部分。
張起靈對此仍然存有一份懷疑的心思,所以他在進入青銅門之前,将在記号指往的地方找到的那本《梅》甩給吳邪,讓吳邪離開雲頂天宮後帶給李壞。
他想通過李壞、吳邪的反應,看看這本筆記的真實性。如果看不出來,那也沒事,張起靈已經記得差不多。
在把東西給吳邪之前,他先粗粗浏覽了一遍,《梅》似乎是一位母親對孩子的成長的記錄,裡面小名無數,乍一看好像養了很多孩子,實則不然。張起靈在最後幾頁才翻到了想要看見的重要記号。
伴随着記号而來的,還有作者李若琴的留言,大意是她已經無力守住秘密,隻能等一個有緣族人來尋,尋回去養着供着,若是無人找到,秘密也隻能自由離去了。
可這個秘密就有個名字,叫好運。成長記錄的最後一頁,不再出現那些風花雪月貓貓狗狗的名字,隐晦記錄着這個白發金瞳的孩子的大名李壞,和小名好運。
張起靈想不出其他可能性,直到去了門後,心裡仍然還有疑惑。
但他沒想到的是李壞會在陳文錦這裡,還一副昏迷不醒的樣子。張起靈也明白自己早該意識到的。
陳文錦知道的東西遠比張起靈想象的多,還告訴張起靈另外一個擁有《雪無香》的人的名字,李常樂。
她說:“你沒遇見他麼?”
那時的張起靈隻能搖頭。
兩人都姓李,雖然是常見的姓氏,但顯然這也是一種提示。
他看着李壞,想起在魯王宮裡為好運複位腰椎時的觸感。不過那時候李壞的身體很不情願,摸起來像是一條不願甘心被抓住的魚,現在卻需要他摟着身體,才能勉強坐起來。
思及《梅》中的内容,張起靈的表情有些不自在起來。相較《風無痕》中離奇的故事,還沒讀過的《雪無香》,最後的《梅》卻有點觀察筆記的意思。不過,他不是因為窺探了李壞的隐私而覺得不自在,事實上《梅》裡面的記錄方式很典型,張起靈閱讀起來隻覺得特别舒暢,陳文錦猜測這可能是張家特有的風格。
這種記錄都是為了方便後來人,就像是張起靈做下的許多記号,不僅是為了提醒未來可能還會失去記憶的自己,也是在提醒和他相同目的的另外一些人。
雖然他知道李壞可能與自己有關聯,但這一點關聯太輕,張起靈探究的想法并沒有多強。隻是某種直覺教他跟着去了四姑娘山,原本沒有多少情緒波動的,直到路過院子,張起靈看見那塊巨大的白石。
一塊雕刻、摩挲出類人皮膚的白石,張起靈觸碰到它時,就好像真的摸到了一個人的皮膚。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可一點都不惡心,甚至有些熟悉,他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與秘密,卻有了心驚肉跳的感覺,就好像得到了一個從來沒有見識過的巨大驚喜,整個人的身體都在隐晦的顫抖,差點失态。
那時,張起靈突然産生了一種想法,帶走它。可那塊石頭真的太大了。短暫的思考過後,他覺得不如就留在這裡,也許以後還能再看看。張起靈想等到一個不錯的日子,或許可以到這塊大石頭上躺着曬即将落山的太陽。
到了現在,躺石頭上曬太陽的想法仍然殘留在他心裡,雖然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但張起靈相信直覺,順從了心意。他一定還會回去的。
張起靈兢兢業業為李壞擦了汗,他做事一絲不苟,既然要做,那就認真做。何況此時心态有點微妙。他幫人穿衣服。衣服沒還穿上一件,察覺異樣後,張起靈撩開搭在李壞腿上的那塊被子,就看見腳踝上戴着的一對黑色腳環,皮質腳環并不親膚,所以皮膚隻是磨得有點泛紅,兩腳之間還有一條并不長的金屬鎖鍊。看起來很影響人走路,而且還換不了褲子。
張起靈思考不過瞬間的事情,眼神立即變得淩厲,黑金古刀不合适,他直接順手從身上拔出一把匕首,将鎖鍊絞斷了。質量将就的匕首被他粗暴的動作卷了刃,隻好丢進垃圾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