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幾案上的茶盞、銅爐盡拂于地,怒道:“好,朕便成全你!滾出去跪着!”
青羅自幼從未見他如此失态,心中不禁一凜,有一瞬,甚至遲疑,可要就此作罷。
這極短的一瞬旋即被她抛下,她不能退。
杜仲尚在獄中煎熬,阿寶沒了父親,對姑姑很是眷戀。
杜村衆人雖有愧于杜萬玄,倒也情有可原,絕不至于為此賠上性命,他們不過是些掙紮求生的弱者,他們需要一個公道。
父皇不在意他們吧。可她以為,父皇貴為天子,當知每一份被辜負的心意,皆是日後陷大周于水火的柴薪。
前世她從未想過這天下還會易主,殊不知,自古尚無國祚永隆的帝王,前朝皇族可曾料到,有朝一日,會被蕭氏取而代之?
父皇必是想将她此舉定為胡鬧,隻是公主一時任性,敲了登聞鼓,實則并無冤屈,亦不必将此事呈至廷議。
若換了旁人,不知他還會使出何種手段。
倘若查證後并無冤屈,鳴冤者需擔誣告之名,她是公主,背後又有阿舅,父皇不會讓她死。
青羅心下大定,直起身,眼前驟然發黑,右臂下意識地按住金磚借力,不意掌心正壓着一塊碎裂的瓷片。
她肌膚嬌嫩,碎瓷邊緣鋒利如刃,血珠霎時迸濺,連結成線,順着纖細的紋路蜿蜒。
青羅暗自吸了口氣,鑽心的疼痛,讓她漸近暈眩的頭腦得以保持住一絲清明。
她轉過身,殿外一片蒼灰的光。
殿内臣子一時噤若寒蟬,事發突然,衆臣尚無主張,皇帝便決意按家事處置。
皇帝又是盛怒之中,無人敢在此時冒然出頭,觸其逆麟。
青羅抿着唇,面上盡是尚不知事,卻自以為受了委屈,無論如何,絕不肯退讓的倔強。
忽覺左側面頰微有癢意,擡手一摸,溫熱的血粘濕了指腹。
她怔了怔,想起是方才那茶盞碎在地上,瓷片飛濺,将她割傷。
幸而未傷及眼目。
廊檐下秋風飒飒,她轉過身,面北屈膝跪地。
寒意自雙腿蔓延至周身,冷風自脖頸間灌入,她打了個寒噤,連牙齒也微微發顫。
殿内一個紫袍老臣出列,躬身一拜,打破沉寂道:“啟奏陛下,寄月公主擊鼓鳴冤,又堅稱并非兒戲,依律陛下當徹查此事。”
青羅想起此人是尚書省右仆射,下管兵、刑、工三部,品秩雖高,卻是個不理細務的虛職。
“仆射既意有所指,何不直言?”
大理寺卿瞥那老臣一眼,朗聲禀道,“陛下,臣雖不才,但自問執掌大理寺以來,與僚屬每斷一案,俱是盡心竭力,務求不枉不縱,公主此番指責,若不加以分辯,便是陷臣等于不義,臣懇請陛下降诏徹查此事,洗脫本寺污名!”
青羅聞言暗自為楊寺丞叫了聲好。
她鳴鼓若隻為杜仲,朝臣中無人響應,父皇或可以她胡鬧壓下此事,若劍指大理寺,今日廷議寺卿又在場,以其秉性,必不肯善了。
她打疊起精神,出言譏諷道:“不枉不縱?寺卿也敢說這诳語!若當真如此,本宮府上的護衛為何無故被扣?”
大理寺卿叫她問得漲紅了面皮,當即跪伏于地,重重叩首道:“臣請陛下徹查!”
他身後一名绯袍臣子應和道:“陛下,公主既已言明并非戲言,便該依律行事。”
又有一個道:“陛下,臣以為登聞鼓數年未動,此番公主擊鼓,人盡皆知,大理寺掌我朝刑獄,聲名不容有損,若不徹查,日後何以自處?”
“陛下,臣附議。”
“陛下,登聞鼓乃陛下所置,不可廢之。”
“臣附議!”
“陛下,臣以為當由大理寺、刑部會同禦史台,會審此案,厘清因果,若非如此,難以服衆。”
寺卿年近不惑,仍存少時意氣:“若查清本寺無過,微臣望公主給臣等一個說法。”
青羅應聲道:“諸位大人可做個見證,他日若查明本宮冤枉了大理寺,本宮必當登門請罪!”
“好!”
到此地步,已然遮瞞不住。
皇帝垂首不語,許久,方才擡手,向殿外一指。
王栖恩當即會意,拖着長音道:“宣寄月公主觐見!”
青羅直起身,垂于身側的右手陡地收緊,指尖扣入掌心,血重又滲出,痛得她心頭一跳。
因這疼痛,她得以神思清明。
霜白的裙裾無聲地拂過門檻,她緩步行至殿内,在皇帝坐榻前駐足。
地上碎片已清掃幹淨,了無痕迹。
“寄月,莫任性胡鬧。”
皇帝面色和緩了幾分,聲氣間卻隐含勸誡,威吓,有意停頓,似是容她思量。
“朕再問你一次,為何鳴鼓?”
父皇甚少叫她的封号,青羅心下一緊,強自鎮定,隻裝作未懂他言下之意,氣憤道:“大理寺無故扣押兒臣的護衛,全未将兒臣放在眼裡,甚是氣人,父皇還想偏袒大理寺麼?兒臣不服!”
皇帝皺起眉,沉默半晌,問:“此人如何做了你府上的護衛?”
青羅十指握緊,斟酌道:“她兄長釀的酒好,兒臣曾與他買過酒,後來見她有些功夫,人又伶俐,還是個小娘子,稀奇得緊,便收在府裡了。”
皇帝探究地望着她,“你為何不告訴朕,而是去鳴鼓?”
“登聞鼓不正是用于鳴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