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曆8218年,元春正月-十五-上元節
宜:出行,破土,祈福,栽種
忌:安葬,伐木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正值上元佳節,玉阙仙舟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以寄托平安順遂的心願。聯盟每年也會任由各仙舟舉辦傳承已久的燈會,以示慶賀佳節。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雪葵在院内張挂彩燈,青玉則在清掃庭院中的落葉,不時傳來的聲音擾得天清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但她想睡到自然醒,于是又閉上了眼。
忽地嗅到一股好聞的香火味,天清決定睜開眼,便看到枕邊除了昆岡君送的戴了近十八年的長命鎖,又多了一道嶄新的平安符,不由心中一暖。
每年的這個時候,寒光都會在零點時分準時将它送到天清的身邊。
這些平安符是昆岡君休眠前提前預留給她的東西,她雖然是昆岡君的孩子,但也是天才俱樂部收納的實驗體,阮梅沒有對聯盟的人明說她的最初來曆,隻曾言道她的基因決定了她不入持明輪回蛻生的事實。
這孩子的出現瓦解了龍師議會獨大的局面,于是昆岡君憐惜她的幼小生命,每年臘月都讓寒光去趟戎韬府,特地請爻光為平安符開個光,祝願她此生能夠順遂。
“平安符……對了,差點忘了今天是上元節!”
玉礦的開采已經進入尾聲,她這一年和景元去各處救助落難的小動物,倒是落得個清閑。如今還有半年便要進入遍智格物院,去面對後土留給她的難題,留給她在世上無所事事的日子不多了。
天清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梳洗一番後,起身向屋外走去,不料剛推開門,門外竟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景元?”
少年看見她也是微微一怔,敲門的手還懸在半空,半晌正色道:“抱歉,我正要敲門,你就出來了。”
随着年紀越長,神君的幻化之力也跟着變化。
當年那個倚在花樹下等着她挑戰的桀骜少年,已經換上了一副收斂了意氣的溫雅青年模樣。隻是在他在偶爾對弈垂眸時,那雙從容不迫的金色眼睛一閃而過的鋒芒,讓人不能忽視了他特意收斂的強勢氣場。
天清望向神色從容的景元。
他今日身穿一襲紅白色束袖的仙舟服飾,紅衫為外白袍作裡,頭發上面帶着相得益彰的紅色發帶,半束起的白發還是毛茸茸的樣子,給人一種自然随性的感受。
心道自己就沒見他好好紮過頭發,略微搖搖頭,她才回道:“那我們還真是心有靈犀,我正要去隔壁找你呢。”
“今日上元佳節,昨日聽你提起要去燈市上買花燈,留我一人在府裡着實無趣,不如……把我也帶上吧?”
被自家貓笑盈盈地盯着,天清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然後擡頭看他。
“寒光說你們靈貓要多吸納天地靈氣,不然儲備力量不足就變不了人了。上次你在神雪廬突然變成貓,我可不想抱着那麼重的貓再從易盡天回來了!所以……昨天的太陽你曬夠了嗎?”
沒有她看着他去曬太陽,他總是沒有精力的樣子。
這貓從小就愛睡覺,連靈貓寒光也說不上怎麼個回事。在天清眼中,也許他就是拿精力換的這一身好劍法和好體魄吧。
不過沒關系,她可是昆侖的天清大人,這貓就是再喜歡睡覺,别人也不會拿他怎麼樣的。
但這貓有個壞習慣,就是明明自己精力不支,還不好好曬太陽給自己充能,總覺得自己劍術高于她就我行我素的,實在讓她為貓生擔憂。
哎,沒有她強制看着他,這貓以後可怎麼活啊。
聽到她語氣中的幽怨,景元聳了聳肩,不在意地點點頭:“那是自然,可别忘了是誰在我昨天剛醒的時候,就念念叨叨地把我推到外面曬太陽的?”
神君的幻化之力他自是控制自如,但上次去神雪廬的時候,景元是故意變回去的。
因為她的生命力實在是太旺盛了,吃完飯就要帶他這個巡海遊貓去行俠仗義。想起爻光的傳令,景元覺得,這種小事還是讓雲騎和地衡司的人戴罪立功吧。
“哼,但這也不能是你從早上開始便一動沒動,便等着我從正守殿回來給你抱回屋裡的理由!”她是清早迎着第一縷光出門的,等回來的時候都日上三竿了,結果那白貓跟一尊石像似的,硬是一動也沒動就趴在上面睡覺。
他真的是天底下最懶的貓!
“這倒是我的不是了,想來咱們寬宏大量的天清大人,應該不會跟我這無名小貓計較的吧。”他擡眼笑笑,慵懶地應付她的日常指責。
這話說的低微,可語氣不卑不亢。
他一介羅浮将軍,勤勤懇懇八百年,在昆侖補個覺怎麼了?
兩人談話間互相鬧着,最後在旁邊雪葵和青玉的打趣中,一前一後走出了昆侖府。
*
仙舟聯盟一年一度的燈市向來熱鬧非凡,長生種苦于無盡壽形的無趣,總會給漫長的生命點綴些色彩。眼前的集市上充斥着奇巧精緻的花燈展、小巧的玉兆店和特色小吃攤子。
而在燈火熠熠的天問長街,天清的身影卻不在花燈中。
天清見人群這樣熙攘,便撒着嬌讓景元去買她想要的龍形花燈,她則悠悠然獨自跑到了一家棋牌館的外亭中,跟一位來自羅浮的「帝垣瓊玉」高手少女正對而坐。
沒錯,本是四個人的遊戲,硬生生讓天清變成了兩個人的遊戲。
那日風和日麗,她獨自來到棋牌館一探究竟,疑惑這裡為何沒有兩個人一起玩的?
于是她就問了問身邊的綠衣少女,看起來打牌素質很高從不罵人的青雀。一問才知道,這人還是遍智格物院的上屆學姐。
青雀也是疑惑,「帝垣瓊玉」還有兩個人能打的?
天清說,有的有的,因為她家貓為了讓她玩得輕松點,教的是抽到兩個圖案一樣就能消消樂的打法。
“好久不見啊,青雀。大老遠看見你在這裡,我便來陪你玩了。”天清笑盈盈地地給她一杯仙人快樂茶。
青雀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直言道:“天清小友啊,能把「帝垣瓊玉」玩成消消樂,也就我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青雀學姐,願意陪着你胡鬧了。”
“哎呀,我們不是說好了要探索新式打法的嘛……”天清望着她,青雀是八年前來的玉阙,天清兩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忙碌畢業論文的事情,思及此,便繼續問對方,“對了,青雀姐姐怎麼還在玉阙?我還以為你去年已經畢業回羅浮了呢。”
“友友你還小,什麼也不懂啊。”
在天清不解的清澈目光中,青雀欲言又止。最終她發出一聲歎息,一邊跟天清玩着消消樂,一邊将事情娓娓道來。
這小龍心思澄澈,跟她說也無妨。
“剛開始呢,我是覺得進修若是能逃過太蔔她老人家的法眼,以後在太蔔司就能夠肆無忌憚地摸魚了。結果我前年才得知,自己這一回去,怕是就要被迫退休了……”
“你也知道我們羅浮的景元将軍有意讓位于太蔔符玄,如此一來,這太蔔司的當家位可就空了啊。聽說聯盟的那群老家夥在上面施壓,要派他們的人去接任羅浮的太蔔位置,将司内親信一一換了,也不知打得是什麼主意……”
這些年她跟着符玄,沒少聽領導班子間的密谶,約八百三十九年前的飲月之亂并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試問如果當年的景元沒有擔起重任,那麼面對無主的羅浮,誰最想要來接手這方擁有豐饒若木的艦船?
曾經的仙舟羅浮領受建木成為聯盟艦首,但豐饒的恩澤卻使最初的耆宿權貴迷失心智,倚仗高壽與若木機密獨享榮華,枉顧普通人安危、任堕魔陰淪為孽物,緻使生靈塗炭,史稱「生劫」。
直至巡獵星神現世,柘斷建木,盡數斬斷貪婪者對長生權能的渴望與把握。自那以後,僅剩的六座仙舟決意跟随巡獵的光矢,阻止豐饒繼續賜福造生孽物,維護銀河安甯。
但「三劫時代」的餘孽,仍活躍在聯盟留存的世族中。自百年前幻胧和持明内亂後,某些人心中的小算盤是按捺不住了……
聯盟勢力日益壯大,那些曾經沒有拒絕權利和長生誘惑的人,勢必會重蹈覆轍。
青雀一手撫着額頭,似是比不能摸魚更加痛苦,嘴上絮絮叨叨的,繼續道:“偷偷告訴你,其實我是故意延遲畢業的。哎,遍智格物院的課業倒是好過,隻是我從羅浮遠道來玉阙,還莫名多了一項畢業要求。友情提示,你可一定要看好入學協議啊,我的入學文件裡比一般人多了一條,說什麼讓我拿下光界易算院「演易大賽」的頭籌,你說奇不奇怪?”
天清一怔,随即點點頭,順着她的話問,“确實不對勁,哪有這麼針對你一個人的?”
聽罷,青雀又歎息了聲,放下手中的牌,道:“即便拿了頭籌又如何,為了太蔔她老人家的安危,隻要我一天不參賽回不去,那些家夥就沒有理由辭休我這個帶薪進修的蔔者!”
“可也不能一直這樣吧,羅浮可是你的家啊……”
見她悶悶不樂,最愛的牌都不打了,天清也跟着放下了手中的牌,反正也是打磨時間的玩法。
“我這一回去,符太蔔她不得孤立無援啊。友友你是代政龍尊,應該見多了人事變動,有沒有什麼法子能讓我留在未來将軍的身邊?”青雀似乎沒忍住,歪頭對她說。
天清想了想道,擡頭道:“聽起來太蔔司的未來太蔔,似乎跟你的那位符玄大人不對付,那……”
“那如何?”
青雀聽得連連點頭,在天清托着腮思考的時候,出口問她。
“那你去當太蔔不就好了!”天清說。
青雀沉默了一會兒,不自然地說:“……雖然但是,我的夢想可是摸一輩子的魚啊。”
天清搖搖頭:“哎呀,當領導可以把事情交給别人做啊!你看我,當個代政龍尊,都是手下的龍師做好事情後,我來負責審核的。再說了,你不在她身邊,可就沒人這麼關心她了啊,她以後會被六禦的其他人欺負的,說不定還會被擠兌下位……”
越聽越覺得符玄處境堪憂,作為她百年相伴的好下屬,青雀開始動搖了:“打住打住!我……我突然覺得,你這個方法也不是不行……”
“是吧是吧。”
等接到景元買到花燈的玉兆消息後,天清跟他說了自己所在的位置。
于是景元趕來時,便見到了許多年未見的青雀。
“景元你來了啊,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羅浮太蔔司的蔔者、帝垣瓊玉的高手以及遍智格物院的學姐,青雀。青雀姐姐,這個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靈貓,他叫景元。”
青雀望着和自家的景元将軍神似的少年,一時間有些恍惚,聽到天清的話才回過神來。
若不是對方看起來更顯意氣和活力,以及頭上那對白絨絨的貓耳朵,她怕是要認錯人了。
“原來是羅浮的蔔者,在下景元,失敬了。老遠處就望見你們相談甚歡,你們在聊些什麼呢,能不能讓我也聽聽?”景元點頭示禮,不經意問道。
他說着,将手中的龍形燈遞給天清,自己則留了一盞獅子燈。見這燈市熱鬧非凡,他也有些想放花燈了,便多買了一盞。
都是自己人,青雀倒是無所謂,一臉開玩笑的語氣說着:“你們家龍女大人,說讓我去當太蔔呢。”
天清沒好氣道:“明明是你自己也想當吧。”
畢竟她為了符玄,連延遲畢業的這種事情都做出來了。
聽到事情總歸是往自己想的方向發展,安排青雀去遍智格物院的景元深藏功與名,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
沒多久,青雀便打道回了遍智格物院,看她極少認真的架勢,天清覺得她應該是要去準備下一屆的「演易大賽」了。
剩下來的天清和景元沒有在棋牌館逗留,而是在長街上并肩走着。人來人往的鬧市充滿了塵世的煙火氣,兩人頗為自在地漫步其中,直到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無論多少次來到燈市,都會被其新舊交融的琳琅商品所震撼。一貓一龍悠閑地踱步在易盡天的街頭,機巧花燈運轉的呼嘯與街頭藝人演奏時路旁的交好聲互相交織,撞擊着路人的耳膜。
前方有位賣河燈的小攤販,正高聲吆喝着什麼隻要在放蓮燈之時許下心願,誠心祈禱,許下的願望就會在今年成真。
燈市的南面有片廣闊的清湖,天清望向湖面上的點點燭光,忽然想讨個吉利。
于是兩人買了兩盞蓮花形狀的河燈,正跟随着人流前往去祈歲橋上放。
“景元,你許了什麼願望呀?”溫柔凝視着兩盞融入點點燭光的河燈,天清好奇地問身側的漂亮青年,“啊,讓我想一下,不會是想要成為巡海遊俠吧!”
“真遺憾,答錯了呢……”貓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是景元輕輕搖了搖頭,“那你呢,你又許了什麼願望呢?”
巡海遊俠對他而言不過是少年時期的遺憾,這些年跟着天清到處‘行俠仗義’,這種遺憾的情緒得以緩解了不少。
他覺得天清才是會高級魔法的人。
和她在一起總是會遇到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不管是跟着她救助山上的絕迹動物,還是上牆爬屋的同時行俠仗義,這家夥在不知不覺中帶他把曾想要嘗試的事情付諸了行動,讓他平淡的餘生中多了些名為美好的回憶……
可他是羅浮的神策将軍,總歸是要回去的。
天清擺擺手,“當然是找到會說話的新石頭了!”
聽到略有意外的直率回答,想着每天都在上牆爬屋的天清,景元也見怪不怪了:“我還以為你會許願,比如早日棍法大成什麼的?所以你這些年,到底為什麼要找會說話的石頭?”
當然是為了活下去啊!
為了自由地活着。
這裡沒有人知道,她是依托後土的塵種,生命與那位創世神的力量相依存。自她從無相鎖中被人放出來的那一刻,她在塵世的生命注定與流落的承載後土力量的無相碎片息息相關。
其實吧,幽都令使對她還算仁慈,将這份隻屬于幽都才能使用的力量,與常人不可為敵的星神做了個交易,防止星神和她搶東西。若不能把無相碎片收回鎖中,她便會在塵世徹底消亡,幽都也會按照所立言令将碎片送人。
那個黑發大姐姐真的對自己好自信,自信到相信後土最虛弱的塵種,她,天清,能将無相鎖和無相碎片完整無損地帶回幽都。
天清一臉傲嬌地看向景元,“你想知道嗎?悄悄告訴你,其實我是石頭變得喔!”
景元長歎一聲,“看看你的精靈耳朵,還有那雙跟龍尊神似的眼睛,你覺得我會相信你是石頭變的人嗎?”
她是龍,可不是什麼石頭。即便曾是天才俱樂部的生命體,也改變不了她的新生其實是持明龍裔的事實啊。
随着年齡的增長,她身上的龍相也在逐漸凸顯,比如逐漸變長的尖耳朵。偶爾她在雪地裡喂小白老虎,安安靜靜地就像童話故事的精靈般漂亮,可惜這形象想來維持不住不住三分鐘,她就會跑去跟息壤生智的會說話的蘑菇搶素食。
小天清也是長大了,都可以面色從容地騙貓了。
“哎呀不信算了,我的眼睛跟龍尊爺爺神似,就一定是龍尊嗎?咱現在不還是代理的嗎!再說了,你長得跟羅浮那位神策将軍也神似,難道你還能是羅浮的景元将軍不成?”天清信誓旦旦地說。
沒人信她的話,還是有一點點傷心的。
這世上沒有她的同類了。
能聽懂石頭說話,是後土留給她的天生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