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朝收回手時,燭淚灼熱地淌下,伴随着孩子母親喜極而泣的感激。
明日朝囑咐她接下來的照顧事項,便馬不停蹄前往下一個病人那。
她問自己的神官:“帶來的食物還夠嗎?”
“短期内是夠的。”神官說:“但是,他們都才康複,也不像年輕人一樣可以下海捕魚,現在村裡沒有年輕人,若要支撐到可以開始營生的程度,還是有些困難的。”
明日朝默默記在了心裡,便請他将這個漁村發生的事向鄰近的城區散播出去,結果不出幾日,就有滾滾的馬蹄趕至她所在的地方。
如她所料,鄰近的城主也染了重病,聽聞她的事,特地前來,花重金請她去城中醫治。
明日朝依言去了,并為其進行了治療。
當城主遵守承諾支付滿箱的财寶時,她彎身鞠禮,長發垂落,說自己索要的報酬隻有一個,就是請他接濟并庇護那個漁村的人們,幫助被瘟疫摧殘的村子重新恢複往日的生機。
事後,城主的長子親自送她和随行的神官出城,他私下暗示她可以通過自己的能力偷偷斂财,甚至可以幫助她将既得的利益達到最大化。
“我甚至可以不用您留在城中,留在城内。”
“您隻需與在下七三分成就好。”
“您不要父親的錢,但是我聽聞您想要修繕神社,需要大量的金錢不是嗎?”
“難道您真的除了那個要求外,什麼都不想要嗎?”
對此,明日朝沒有動搖,而是輕輕看了随行的神官一眼。
對方立馬心虛地移開了視線,臉上浮現出些許懊惱的神色。
伊勢神宮禁斷私币,除天皇以外不得奉币,但這些年來,曆代天皇都并未親自參奉伊勢神宮,所以每年的兩次奉币都由祭祀的齋宮代勞。
坐在那個位置上,再加之她奇迹般的治愈能力,确實是個斂财的好差事。
但是,明日朝最終還是找了個理由拒絕了。
此後,她一路沿着瘟疫蔓延的路線前進,治療染病的人們,将所到之處的病痛通通撫平,也将那種會行走的疫病掐斷在了夏季溫熱的太陽中。
等她再次途經那個漁村時,已經是盛夏的尾聲了。
短短幾個月,原本荒涼寂靜的海岸已經改容換貌。
海水碧藍,潮聲疊起。
飄蕩的船隻送來豐沃的魚群。
城主送來的年輕勞動力為貧瘠的漁村帶來勃勃的生氣,可怕的疾病已經遠去,曾經森白的魚骨被湧起的海浪帶走。
從瘟疫中熬過來的漁民挽着被海風吹鼓的衣角,在金黃的細沙中踩着雪白的浪花,拖起了一張又一張沉重的漁網。
粼粼的潮水漫來,歡欣的笑容重新在他們曾經枯槁蒼白的臉上綻放,奇形怪狀的石頭和貝殼被村中的婦女用巧手竄起,感激地贈給了她。
被她治好的孩子長高了些,原來凹陷的臉頰也在病愈後漸漸變得豐盈起來,健康的血色浮上臉龐,金綠的波光飄蕩在陽光下的海面上,淺薄的天光鑿破雲層的陰翳,灑在了他們用沾滿沙的手掌歡喜着奉上的珍珠上。
亮晶晶的、雪白的珍珠,卻比不過孩子們黑曜石般的眼睛裡閃爍的光亮。
“明日朝大人。”
“明日朝大人。”
叽叽喳喳的,如同春日雛鳥般雀躍而生動的笑聲。
聽着那樣的笑聲,看着他們在鋪滿金沙的海灘上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往前跑,她在某一刻面向遠方海平線上的夕陽,任由耳邊的鬓發被風挽起,覺得萬分地安心。
遠方天際的候鳥縮成并排的黑點。
半輪鑲在海波之上的紅日帶來溫熱的火光,将大海燒成了湧動的花海。
她在海邊搖曳的浪花中發呆,就算海水漫上腳踝沾濕了袴角也沒有後退,直到孩子們攥着她白衣绯袴的袖角,好奇地問她在看什麼。
放遠的目光瞬間收回,她低下頭,溫和且柔軟地笑:“沒什麼。”
這個年紀的孩子無憂無慮,還不知道看海時,思緒總是比海還要深。
明日朝決定啟程回伊勢神宮的前一晚,被愛熱鬧的孩子們擁簇着在潮濕的沙灘上漫步。
夜晚濃烈的墨色浸染沒有星星的天空。
沒有光亮的大海漆黑,又安靜。
穿過指縫的風并不熱烈,夏日的尾聲,海岸邊上高大的老皂莢樹投下靜谧的影子,不遠處的漁村亮起暖色的燈火,海平面起了波光的褶皺。
孩子們在歡鬧聲中依依不舍地挽留她,問她能不能不要那麼快離開。
明日朝笑,沒有立即拒絕或答應,而是告訴他們,伊勢的海是最靠近日出的地方。
“每天,太陽出來的時候,你們都會是最先見到它的。”她望着夏夜裡漆黑的大海,直指黑夜的盡頭,笑道:“你們在距離天照大神最近的地方,而我離開這裡去做的事就是向祂祈禱,讓你們每天都能看到太陽。”
聞言,孩子們還是似懂非懂,不舍之意并未因此減輕多少,其中,有人好奇地問她,那離日出最遠的地方又在哪裡呢。
“出雲。”明日朝笑道:“因為出雲的海是離黃泉之國最近的地方。”
一提到「黃泉之國」就難免讓人想到死。
死是個令人忌諱的字眼,即使是年紀尚小的孩子,在經曆了瘟疫後,也對其産生了畏懼。
于是,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那個話題。
同時,大家也不再挽留她,而是羞怯地笑道:“對我們來說,明日朝大人就是驅散了死亡與黑夜的日出,如果,您的離去是為了給更多像我們這樣曾經被死亡籠罩的人帶來光芒的話,那我們不會再阻攔您。”
聞言,她先是一愣,随後不禁放輕了呼吸。
泛着腥氣的潮水卷着雪白的泡沫濕軟的細沙,退去的潮水卷走了一道又一道腳印,連同帶進了大海裡。
甯靜的夜色裡,那一雙又一雙亮如星光的眼睛看着她,滿懷溫和地看着她:“您為了幫助更多的人而不會為任何人停留,您的無私顯得這麼無情,但這或許也正是您的慈悲所在。”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忍不住笑,輕輕俯下身去,親吻他們被海風拂過的臉頰。
時間慢慢地流逝。
漆黑的天空不知不覺中變得低了。
濃雲遮蓋天際,風刮得狂亂起來,礁石的輪廓在幽深的海浪中隐隐約約,海水開始漲潮,每一次的漲落都變得洶湧澎湃。
夏天的夜晚,海邊風雨欲來。
飛鳥繞着海浪怪叫,雷鳴開始隐約作響。
逐漸大起來的浪聲一波蓋過一波。
明日朝催促孩子們該回家了。
若是能走快一點的話,或許她能迎來明天的日出。
原本她能迎來明天的日出的。
但是,某一刻,她在無意中回了頭望向大海的方向時,看到了海浪褪去的罅隙間,一個少年身形的人影在浮動的潮水中孤零零地飄蕩。
就此,她的眼球顫動起來,傳來了密密麻麻的癢。
夏夜的大海突然就變得悄無聲息,湧動的浪花也失去了重量,捕捉到的畫面在她眼中濃縮成了死寂般的灰和黯淡的金。
“怎麼了嗎?明日朝大人……”
身後的孩子們困惑而好奇地問。
“您在看什麼?”
“那裡有什麼嗎?”
她在這樣的聲音中,朝那裡走出了一步。
接下來的一切好像就變得簡單起來,先是一步,然後是兩步,再然後是連續地往前跑了。
但是,身後傳來了勸阻的尖叫。
“——明日朝大人!”
“您在做什麼?!”
“明日朝大人!”
“快回來!”
但她沒有停下腳步。
浪花在她的白衣绯袴上流動,消彌。
漆黑的長發被腥鹹的海水打濕,猶若缭亂的海藻。
她聽到身後有聲音在說:“明日朝……”
“明日朝……”
眼睛死死地盯着大海裡飄蕩的影子,遠方冷藍的閃電劃破天際,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仿佛脫離了屬于人類的軀殼,意識也掙脫了危險的警告,追尋着那抹虛渺的人影涉過了海潮。
“别去……”
那樣的聲音追逐着她到了大海的邊緣。
“别去……”
但是,幽藍的海底像水花冒泡,鋪天蓋地的海浪打來,她已經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大海裡,任由自己轉瞬被洶湧無光的藍絲絨包裹、淹沒,最後在轟響的雷鳴聲和翻湧流動的逆潮中抓住了一隻纖瘦的手。
被她抓住了的人影有着一副破碎的軀殼。
夜晚的深海沒有光,但即便如此,她還是隐約瞅見了一條打了死結的麻繩連着對方纖細的脖頸,殘忍地勒出了慘淡的痕迹。
那長長的麻繩垂下,在海水中晃蕩着,晃蕩着,飄浮到了她的手邊。
同一時間,冰冷的海水沒過她的頭頂,将她的身體徹底吞沒,耳邊好像隻剩下水不斷往上冒的聲音。
肺部灌進海水,窒息感襲來,意識好像開始變得昏昏沉沉的,一切痛苦頃刻間好像都變得不重要。
她的世界陷入了寂靜。
但是,她依舊緊緊地握住了對方的手不放,仿佛要随着那個人一起墜入無光的深海。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她看見盛大的水痕割裂了那個少年的臉。
飄浮的泡沫在他的衣褶上流動,那副單薄纖瘦的身形上皆是淌血的傷口,沒有意識的少年不知死活,連臉都看不清。
但是,對方有一頭金發。
縱使色彩黯淡。
縱使第一眼幹枯又毛燥。
但是——
也許和那個春日裡的少年一樣。
也許和那個隻存在于過去的少年一樣。
也許和那個深藏在她心中永遠都看不清模樣的少年一樣。
和素一樣的金發。
——這是她舍命救這個陌生的少年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