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少年的節奏漫步,腳下重疊的腳步和窸窸窣窣的枝桠在耳邊晃,她感覺到眼前漆黑的世界好像有一瞬閃過了浮光掠影,就像轉瞬即逝的遊魚,快得宛若錯覺。
山野的風大些,吹來時像是能刮走所有的憂郁,素随手折下路過的草葉,将其編成草蟀,編成花環,當成即興的小禮物送給她。
藍天白雲之下,他輕輕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将柔軟的花環虛虛地置于她的發頂。
她擡手撫摸鬓邊的花朵,鬼使神差的,神思一動,不禁微微低下頭去,略帶羞赧地笑道:“好看嗎?”
他一愣,輕聲說:“自然是好看的……”
“那你喜歡嗎?”
她擡起頭,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了些熱度。
少年随之而來的沉默叫她的心髒跳快了幾拍,好半晌,她才聽到了他恍神的聲音在說:“……喜歡。”
明日朝被纏在紗帶下的眼睫止不住的顫動。
她軟軟地笑,将自己的手放下,選擇再次将其交給了黑暗中的少年。
平和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又一天地過,不久後,她被告知椋子懷上了孩子。
獵戶一家都十分高興。
作為母親,對于腹中的第三個孩子,椋子也依舊顯得十分期待。
“是多一個妹妹呢,還是弟弟呢?”
她時常撫摸着自己愈漸明顯的肚子調侃宗介和杏杏子。
春天是萬物複蘇的時節,蓬勃的生命像雨後的春筍争先恐後地冒土而出,對于獵戶家的好事,村裡各家各戶皆送來祝福,有時還會帶來肥美的山兔野雞送給他們,大家似乎對一個新生命的到來充滿了無限的憧憬。
置身在那樣溫馨的氛圍中,明日朝不免想起了自己和自己的母親。
下着細雨的午後,她和素都陪在椋子的身邊。
屋裡烤着取暖的炭火,雨珠在窗柩外淅淅瀝瀝地落,素去為因為懷孕而總是幹嘔不止的椋子煮梨水。
椋子擁着午睡的杏杏子倚在床榻邊保暖,明日朝靠過去,在椋子的引導下,小心翼翼地摸上了對方柔軟的腹部。
暖暖的,無論是她的肚子,還是她說話時笑得溫柔的聲音:“明日朝能感覺到他嗎?”
她誠實地搖了搖頭,椋子卻隻是不甚在意地笑。
她說:“我倒是能感覺到他一直在茁壯地成長,有時還會踢我的肚子。”
明日朝覺得孕育孩子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不禁說:“真是調皮,一點都不懂得體諒母親。”
椋子卻又被她逗笑了:“他能這樣活潑我倒覺得是好事,讓我很安心,等到他誕生在這個世界後,一定也是個活潑開朗的好孩子,我愛這個孩子,所以明日朝,哪怕辛苦我也不覺得難過。”
對此,明日朝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
她想,自己的母親當初懷着她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嗎?
她會不會因為辛苦而怨恨腹中的孩子?
她到底是抱着怎樣的心态硬要誕下她,又在十幾年來都如此疏離自己的孩子?
明日朝不得其解。
也許這個答案,得等到哪一天她親口去問才能知道。
但是,事到如今,她還有這個機會嗎?
……相比于她的憐惜,素對椋子的第三個孩子,更多的竟是恐懼。
那些夜裡,他們經常聽到椋子摸黑起身嘔吐的聲音,她的難受就算有丈夫的憐惜和照顧也無法消除。
對此,幫不上忙的素每每都會不安地貼着明日朝睡覺。
當彼此躺在柔軟的被褥中時,她聽見屋檐下的燕子正在叽叽喳喳地啄春泥,窗外的雨下個不停,但是沒有打雷,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窗沿邊,隔絕了外界的許多聲音,而少年惆怅于椋子嘔吐的狀況,一直反複問她椋子會不會有事。
明日朝沒懷過孕,對這種事也一知半解,也能安慰他,說椋子已經生過宗介和杏杏子了,一定知道怎麼處理的,獵戶也會好好照顧她,不用太擔心。
即便如此,素還是淡淡地感慨道:“感覺,孕育孩子很辛苦……”
他趴在耳邊和她說悄悄話:“你之前說過,人類很脆弱,我其實也這樣覺得。”
“像村中的大家一樣,大家都沒有結實的身體,也沒有強大的力量,受了傷會流血,斷了手腳也不會重新長出,若是遇到妖怪或強大的野獸,大概都隻能任它們宰割……椋子也是,她和你一樣脆弱,上次去山上摘蘑菇,滑了一跤膝蓋就腫了幾天無法走路,這樣的她,現在竟然要孕育一個孩子。”
到底年紀也不大,受他感染,明日朝也變得有些憂心起來。
她先是點了點頭,但後又搖了搖頭。
她本來覺得素的憂慮沒有必要,因為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女子的身體生來被賦予了孕育生命的條件,當有了孩子時,大家往往都歡喜于新生,高興還來不及,哪還會去想那麼多呢?
但是素的憂愁卻來得更為直白:“今後,你也許也會孕育孩子,我一想到你,想到杏杏子,想到村裡的其她和你們相似的人,就會覺得忐忑。”
大家都說,男人和女人可以說是兩種不同的動物,比起後者的感性,前者在情感方面更加粗心大意一點,但素顯然不是,他敏感又細膩,那副瘦削的身軀裡藏着悲異的枝丫。
某一刻,他的聲音似乎超脫了自身的性别,其濾去了情感的言語無端變得無悲無喜起來,遙遠得不真切:“比起新的生命,我更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明日朝,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聞言,她莫名說不出話來。
她覺得自己應該告訴素,擁有一個新生的孩子是多麼好的一件事,雖然她确實無法否認這其中的辛苦與危險,但是,這對任何人來說,本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喜悅。
為什麼素卻無法這麼覺得呢?
他好像總是這樣,與大家都隔着一道透明的牆,那些本該理所當然的事俗,他總是無法同她、同大家一樣去看待。
他如此懵懂,一知半解,幹淨得像一場純白的雪。
有時,甚至可以說天真得令人火大。
就像他在那個不安的春夜裡依舊這樣對她說:“明日朝,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人類,是讓我第一次覺得生命有了意義的人,今後,你也許會像椋子一樣,為另一個人類孕育孩子,即便如此,我依舊會陪着你,在你身邊保護你,明日朝,我想一直一直看着你,希望你也能一直讓我留在你身邊……”
那樣說的人,可以說是帶着向往的笑意的,甚至帶有憐惜的鄭重在。
可是,明日朝沒有回應他,而是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素也不惱,而是安心地倚在她的肩膀邊,滿足地睡去了。
如果說素對人類生命的誕生感到恐懼的話,那麼接下來村口老煙頭的逝世便加重了他的憂郁。
老煙頭死于自然的年老,他在村中沒有直屬的親人,所以葬禮是左鄰右舍的大家一起辦的,遺體也是村中的大家一起埋的。
那天也下了雨。
春雨是一場下起來就沒完沒了的眼淚。
村中的人死去後都會埋在山上,她因為眼睛不方便,沒有上山去,椋子和杏子也沒去,家中隻有獵戶和男孩去了。
春日的午後,光線很暗淡。
雨絲正斜斜地割裂了雨幕。
她折了一片葉子當葉笛,抿在唇上輕輕吹自己知道的歌謠。
雨水打在院外的芭蕉葉上,又将松軟的泥土泡得咕噜咕噜響。
在那之中,她聽到了屬于素的、熟悉的腳步聲。
灰蒙蒙的濃雲掠過低低的屋檐。
雨水像斷了線的珠簾淌下。
咔嗒一聲響,雨笠落在古舊的木闆上,微涼的風夾着雨水卷進屋子裡來。
少年人踩在地闆上的腳迹帶起了一連串的水珠,雨水滴滴答答潤濕了地闆,籬牆下的牽牛花籠着一層晦暗的光。
她從檐下站起身來,來不及為他擦拭身上的雨水,隻感覺到穿堂而過的、稍大的風帶來了迷亂的花,有氤氲的水汽撥開了幹燥的黑暗,近在咫尺的少年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
手中的葉笛飄落在腳邊。
素什麼也沒說,他與生俱來的安靜與沉默就同春綠中料峭的霧。
但他的力氣很大,那個擁抱也比以往都來得不帶憐惜。
之前說過,素有時候,其實是個霸道又任性的人,他在那一刻好像遺忘了她在他口中所謂的脆弱性……不,或許他其實一直都清楚地記得,但他還是像要破壞她似的,用力地抱住了她,帶着壓抑的難過與一絲幾不可察的寂寥。
她聽到他空白的聲音在說:“人類的生命,原來這麼短暫……人死掉後,就不會再笑,不會再說話,身體也很冰冷……但是,明日朝,我想一直看你笑,聽你和我說話的聲音,被你溫暖的雙手擁抱,我想被你需要,被你喜歡,被你信任,被你依賴……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就此,宛若要将她這朵纖細搖曳的花枝在春日裡折下似的,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埋首在她的頸間,其骨感的手掌張開,攀附着她纖細單薄的背往上,她能感覺到他的五指遊離進她漆黑的長發間,牢牢地覆住了她的後頸。
“明日朝……”
“明日朝……”
他又開始不斷地喚她的名字了。
“明日朝……”
“請你不要離開我……”
“請你不要死去……”
“請你活下去……”
他的聲音因為冷而顫抖。
“……你能為了我,一直活下去嗎?”
“……”
明日朝沒有回應他。
“……”
那一刻,莫名的,她産生了一種錯覺。
她突然覺得素不像個正常的人類。
就如同那個春夜一般,明明依舊是那個人,但是……
他的聲音,他的笑,他的言語……
他的情感,他的三觀,他的人性……
那些無形的東西化作晦澀的光影,通通隔絕在了她眼前的黑暗中。
他的一切,好像都突然變得神秘而異樣起來。
那一刻,他仿佛變得不再像個人類。
而是某種更加純粹的、無情的存在……
……
……而她又該如何對待、如何回應這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