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之前還擔心她被草劃傷,現在卻要她饒恕一隻砸痛她的壞松鼠。
這讓她忍不住壞心眼地反問他:“你怎麼知道它想和我們一起玩?”
他嚅動嘴角,發出含糊的嘟囔:“我就是知道……”
但她歪了歪頭,說:“我才不想和一隻砸我的松鼠玩呢。”
“那真是遺憾。”他輕聲說:“它可能會有點傷心。”
明日朝隻當是他哄她的戲言,但他又說:“你說你養過寵物,我以為你會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動物。”
聞言,她一愣,沒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寵物和寵物之間也有很大差别的,我不一定都喜歡呀,像毛茸茸的蜘蛛和毛毛蟲就很讨人厭,有人喜歡養鳥,因為它們會飛,但是我保證沒人喜歡同樣會飛的蒼蠅和蚊子,狼和狗它們也長得很像,但是,狗一般讓人喜歡,狼卻叫人害怕,這些都不一樣的。”
“唔。”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放開手,任憑那隻松鼠跑遠。
他的呢喃輕得幾乎聽不清:“既然這樣的話……那我也還是不要……”
幾乎在他這樣說後,周圍那些一直隐隐約約的齧齒聲就消失了,取為代之的,是山叢中突然驚起的鳥雀,以及前方深處突然傳來的低沉的咆哮。
她被那樣的聲音狠狠吓到,下意識跳到了素的背後躲了起來。
很快,有什麼東西就懶洋洋地踩着斷裂的枯枝走來,一種像大型野獸的叫聲由遠及近,獨具特色,咕噜噜的,低沉而嘶啞,讓人不寒而栗。
但是,少年擋在了她的面前,沒有移動半步,她緊張又害怕地抓緊了他的衣角,雙腿吓得發軟。
寒意從腳底升起,她能感覺到某種可怕而危險的氣息正慢慢怼近他們的臉,那種呼嗤呼嗤的喘息含着腥燥的血氣,毫不掩飾地向他們靠近。
是什麼?熊?狼?還是老虎?
她害怕得幾乎要暈過去了,心髒跳得飛快,傍晚的夕陽都無法溫暖她冷得顫抖的身體。
她很擔心自己和素下一秒就會被一張血盆大口咬斷脖子,也更擔心素會突然扔下她逃走。
但是,沒有,相反,他還反過來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她,像是在給予她安慰和庇佑一樣,也将自己保護她的姿态展現給對方看。
時間慢慢地過去,意想之中的危險卻沒有來臨,漸漸的,那樣的氣息也退去了,世界好像再次恢複了寂靜。
她跌坐了草地上,被眼淚打濕的臉頰被少年輕輕捧着。
黑暗中,隻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别怕,那隻是一隻鹿罷了。”
……騙人,那怎麼可能是鹿?
她心裡這樣想,卻沒力氣反駁他。
她覺得素在這方面真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他的每一個善意的謊言好像都能恰到好處地安撫人心。
非旦如此,他還又對她說了那句話:“就算不是也沒關系,我會保護你的。”
黑暗中,好像有溫熱的水滴墜落,蕩起了一圈圈漣漪。
她什麼都不再說,而是依賴般地躲進了他的懷裡啜泣。
她覺得這個人真的履行了他的承諾,有在好好地保護她,這讓她近乎動搖。
等到情緒好些後,她的手還是有些涼。
她根本沒有心情探究他們是怎麼死裡逃生的,而是趴在少年的背上,任由他背着自己往前走。
在某一刻,她聽到他說:“山腳下有煙……”
聞言,她才終于動了動,慢慢驚喜地笑了起來,說:“應該是有人的村落,這個時間的話,也許是他們做飯的炊煙。”
素沒有多問,而是選擇毫不猶豫地相信她。
但是,明日朝很快又愁了起來。
因為她不确定遇到的人是好是壞,若是不是什麼村落,而是山賊的寨子或妖怪的巢穴怎麼辦。
不怪她這樣想,雖然這一路都還算順利,沒有遇到山賊和所謂的妖怪,但是都說黃昏是逢魔之時,當他們終于站在了能看到希望的選擇點時,她卻又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了。
興許是察覺到了她隐秘的不安,少年的腳步一頓,随後像之前一樣,用顫動的聲帶發出了一如既往平和的聲音:“沒關系的,我會保護你的。”
他又開始喚她的名字了:“我一定會保護你的,明日朝。”
她先是一愣,然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輕輕蜷了蜷指尖。
“笨蛋……”她這麼說,可是,伴随着這樣的嘲笑,她卻感覺自己心中好像突然擁有了莫名的勇氣。
經由他給予的安心感像春日裡不斷争先恐後往上冒的氣泡,她感覺自己在黑暗中墜入了溫熱的綠水中。
從小到大,沒有一個人對她如此堅定又不移。
在家中,她沒有靠山,沒有倚靠的力量,隻能像風中的花一樣,自己搖搖晃晃地長大。
生母不愛她,瘋癫也成了他人攻擊她的武器。
姨母和姐姐不喜她,日夜擔心她長大後随了母親的容貌會奪去她們應有的地位。
下人們看上面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總會偷偷欺負她,小到食物縮減,大到打死了她的貓。
而那些因為她的容貌而聚集過來的公子,見面時總愛說着動聽的言語,卻在事後又很有眼色地不會摻和進她的麻煩裡。
從來沒有人堅定地說會保護她,就算接下來可能遇到山賊或妖怪,就算可能遭遇生命的危險。
就此,她又險些在春日裡落下淚來。
也是在那一刻,明日朝好像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她不禁擡頭,尋聲望向前方的枝桠,恍神地出聲道:“啊,是烏鴉……”
素正背着她下山,她能感覺到逆流的晚風從下邊湧來,吹亂了她紛紛擾擾的長發。
說不出名字的花香萦繞着他們,少年柔軟的發梢擦過她的臉頰,她聽到他問:“烏鴉怎麼了嗎?”
她便笑道:“在傳說中,烏鴉是天照大神派下人間的使者,也是太陽的象征之一,它就居住在三重縣的熊野深山中,曾經解救了因為迷路被困在熊野山中的神武天皇東征軍,帶他們回了家……”
對此,素也擡頭,目光追尋着那隻烏鴉放遠。
他說:“竟還有這樣的事嗎?”
少年似乎垂下眸子,也輕輕地笑了:“這麼說來,也許天照大人也正在指引着我們。”
“不,我不是想說這個……”
明日朝輕笑着反駁了他。
他茫然地頓了頓。
他們好像終于走到了山腳,漫進了一片油菜花田中。
她嗅到了來自油菜花的清香。
不遠處,有屬于孩童的嘻笑聲空靈而嘹亮,隔着一段遙遙的距離由遠及近地傳來,山間也隐約響起遼遠的歌聲。
春日的傍晚,風中傳來候鳥的啼鳴,她想象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在落日的大海中翻湧。
天邊的晚霞猶如火燒,遠方的山際掠過撕裂的雲絮,太陽即将墜落,溫柔的晚風吹動滿目金黃搖曳的油菜田花,像後退的浪潮一般,化作此起彼落的璀璨麥海,擁簇着他們往前走。
思及此,她不禁垂眼,示意對方放她下來。
素乖乖照做了。
當踩在踏實的土地上時,她走前兩步,手心忍不住去撥弄那些繞過指尖的油菜花。
記憶裡的夕陽突然就好像變得濃烈起來,她迎着落日,感覺到黃昏的溫度好像終于企及了她。
就此,她轉身,猶如撞入春日獨有的橘子海一樣,即便看不到少年的樣子,她也能想象到他的色彩濃郁得如同一幅化不開的畫。
他的發絲揚起來時也許會像火燒一般飄舞,他的眼睛也許會像墜入落日的光輝一樣閃閃發亮,他青澀的臉龐也許能被殘陽燒燙,少年顫動的眼睫也許流動着聖白而柔軟的光。
她知道,黑夜又将來臨,但是,在那之前,她已經折下了一朵金燦燦的油菜花,在夕陽下笑得花枝招展,也在少年驚惶且恍然的屏息中,輕輕别進了他的鬓間:“我是想說,素,也許你才是那隻烏鴉也說不定。”
“你找到了我,幫助了我,保護了我,指引着我……”
“我從你這裡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也許……”
她的笑容突然就變得異常的輕。
“你就是我的太陽。”
晚風拂動衣角。
落日帶來了璀璨的光輝。
他們面對面伫立在那片金黃的油菜花田中。
好半晌,他才輕輕回應她:“……我怎麼能與天照大人相提并論呢?”
這麼說的人,聲音呆滞又空白。
但是,某種溫熱的液體驟然落下來,砸在了她伸上前去的指尖上。
她的笑容忍不住加深,染上柔軟的誘意與溫熱,反過來為他拭去了安靜落下的眼淚。
沒有詢問他為什麼哭泣,也沒有探究他在那一刻懷抱着怎樣的觸動,她隻是轉瞬抱住了他,像是搖曳的花枝撼動蒼白的大雪一樣,在那一刻,她好像也終于觸碰到那個少年纖細而脆弱的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