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護衛她的人搬出齋宮之名也無法威懾住那群不敬神佛的流冦。
不巧的是,她的眼睛還畏光受了傷,不能視物,既跑不了,也無法向他人求救,隻能蜷縮在晃蕩的轎攆中聽着外面兵荒馬亂的纏鬥。
隐約間,天空上似乎還響起了她最害怕的雷聲。
很快,黏稠的血腥氣彌漫而來,眼球的刺痛感不減,黑暗的世界卻逐漸安靜了下來。
在這之中,她聽到了一陣緩慢靠近的腳步聲,她試着喚了一下認識的人的名字,但沒有人回答。
她不知道他們是扔下轎攆抛下她跑了,還是已經在和盜賊的戰鬥中死了。
不多時,她就感覺到轎攆的禦簾被微微掀起,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動靜在響,伴随着來者探入其中的手和聲音:“已經沒事了,你還好嗎?”
那是陌生而青澀的聲線。
粼粼的,像是溫和的水流一般,屬于少年人的聲音,在春日裡撞擊出平靜而清冽的質感。
對此,她一愣,微微仰頭,在黑暗中,尋着聲音的方向望去。
她茫然而遲疑地問:“……是誰?”
“……你是誰?”
對方一頓,安靜了一會,才用一種近乎溫順的口吻道:“我是人類,就住在附近的村落裡,你的眼睛受傷了嗎?”
……現在想來,哪有人會在初次見面時特地強調自己是人類的呢?
但當時她吓得不輕,腦袋空白,無暇關心其它,也沒去細想太多,隻是在将信将疑他不會傷害她後,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在黑暗中摸索着搭上了他伸來的掌心。
溫熱的體溫。
瘦削的指節。
還有經過他身旁的、宛若能刮走所有晦澀與憂郁的清風。
不能視物後,其他的感官被放大。
她顫顫巍巍地被他牽引着從轎中走出來,仿佛因此融入春日明媚的陽光中一般,撲面而來的不再是可怕的血腥氣,而是缭繞的花香。
這讓她不禁想起眼睛在受傷前看到的景色,很快,她就回想起自己腳下是一片滿目的爬地菊遍布的山坡。
耷拉而下的綠葉親吻着她仰面偏頭的臉,溫暖的春風拂面而來,山間的樹影都在窸窸窣窣的鳥鳴中如浪般翻湧了起來。
纖細的枝條盤踞在下。
花香在鼻尖萦繞。
不遠處,波光蕩漾的河面上被綠意的浮色點綴,春天的影子斑駁而紛擾,有睡蝴蝶倒映在綠水之上,一片澈藍的夢境被風晃起的漣漪攪碎。
她盡量在腦海中還原失明前看到的光景,其中,有一個看不清模樣的人影随着走動的腳步和花開的聲音漸漸闖進了她的想象中。
春日,陽光,爬地菊。
少年身形的人。
她一時愣了神,驚駭之餘所有的喧嚣和嘈雜仿佛都開始遠去。
等到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她才怯怯地問他那些護衛如何了。
回答她的是他的沉默。
她在這樣的緘默中得到了答案。
片刻後,他擡手,微涼的指尖從她的眼角和臉頰輕輕掠過,泛起一種酥麻的癢意,她在黑暗中驚惶地顫動眼睫,當滾燙的淚珠落在他們交握的手心上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哭了。
但是,他卻耐心地為她拭去了所有的眼淚,還略帶愧疚地向她道歉:“對不起,要是我能來得更早一些……”
聞言,她一邊落淚,一邊呆呆地搖了搖頭。
獨自一人的郊外,受傷的眼睛失去光明,連走向哪裡都不知道……如今他就是這樣的她的救命稻草,她又哪敢有苛責或怪罪他的意思呢?
于是,她反過來安慰他:“為什麼要道歉呢?這明明不是你的錯……”
在那片令人忐忑的黑暗中,她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甚至可以說是依憑本能地攀附在他身上,像一朵死死纏繞着他的花枝,在他算得上單薄的懷中垂下了頭顱,啜泣道:“這不是你的錯……就算你趕上了,說不定也會受傷,甚至因此喪命……這不是我想看到的……謝謝你救了我……謝謝你找到了我……至少,你救了我……”
……她覺得這定是個溫柔且善良的人。
對待她這樣一個陌生人還能心懷愧意……
這樣的判斷也讓她很大程度上獲得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勇氣。
她在某一刻擡起頭望向他,就算刺痛的眼睛因為哭泣而變得灼熱,就算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映不出少年的身形和樣貌,她也依舊滿懷希望地請求他:“帶我離開這裡吧……”
“求求你……”
“帶我走吧……”
她微微歪頭,感覺柔軟的鬓發掠過了自己的臉頰。
與此同時,她放輕呼吸,仰面的臉迎着溫熱的陽光,發出了近乎誘哄的聲音:“讓我跟在你身邊吧,讓我和你在一起……”
“……好嗎?”
“……”
伴随着她的話音落下,在他們之間蔓開的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但是,最終,回應她的是他這樣空白的回答:“……好。”
輕輕的,像是風繞過耳際一般,帶來少年溫熱而小心翼翼的吐息。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就那樣同那個陌生的少年一起踏進了春日的花海中。
他安靜得像是日光中振翅的睡蝴蝶,沒有再同她說多餘的話,隻是撥開了柔軟的花枝,牽着她不停走,不停地往前走,好像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後。
恍惚間,她嗅到了櫻花的香氣。
她沒忍住動了動指尖。
許是以為她不安,他稍稍攥緊了她的手,像在以此給予她安心的力量與寬慰般,将她顫動的指尖都籠進了他溫熱的掌心裡。
那一刻,她的心中好像刮起了一陣暴烈的狂風。
那一年,她才十二歲。
三年後,十五歲的她已經完成苦修,踏上了前往伊勢齋宮赴任的路途。
當她再次途經當年遇難的那片山野時,她不禁撩開轎簾,偷偷地看了一眼外邊的景色。
如她所想的,一片明媚的花海映入眼簾。
不知為何,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在祓禊儀式上許下的誓言。
事實上,會那樣發誓,不僅僅是因為那位大人的囑托,還因為祓禊儀式前,一個沒有依據的預言如狂風暴雨般,襲卷了整座京城——
——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勢齋宮會愛上萬惡不赦的罪神。
預言如是說。
這個荒誕的預言出自宮中,卻尋不到具體是誰所說。
流言是可怕的瘟疫,一時間,有關于她的流言蜚語在京城裡掀起驚濤駭浪。
但僅憑一句沒有實證的預言就想斷她的罪,簡直是無稽之談。
她曾經這樣想,也不介意用一句誓言去粉飾流言。
然而,她那時還不知道,懷疑的種子已經在一些人的心裡種下,隻等在未來開出一朵糜爛的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