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都沒亮,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在村莊各個角落響起。
六點多母女倆洗漱完出門,正好碰見上樓的陳佑茹,她看着兩人驚異道:“昨晚兩個都沒睡好吧,眼袋都要垂下來了。”
陳佳渡下意識摸了摸,陳佑茹說:“逗逗你啦,就是青了點,走吧,下樓吃飯。”
廚房裡面人來來往往,老太太起大早煮了兩大鍋粥,一鍋白粥一鍋青菜肉絲,怕吃不飽還特意上街買了油條、包子、豆漿,配上自家的鹹鴨蛋、白煮蛋、榨菜、煙熏臘腸等,滿滿當當擺了一桌,香氣四溢,光是看着五髒廟都鑼鼓喧天了。
小朋友們聚集在客廳裡,叽叽喳喳讨論動畫片。陳佳渡打了白粥,撥了點榨菜絲到碗裡,準備到外面去吃,老太太叫住她,往她碗裡加了兩個剛煎的半生不熟的流心蛋。
“吃這麼點怎麼夠啊,還怕把奶奶吃垮了不成?喏,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她端着碗略顯無措:“謝謝奶奶。”
老太太笑眯眯看着孫女:“不客氣。”
陳佑茹從竈台後邊探頭,噗呲笑了出來,“你們祖孫倆還這麼客氣呢。”
“那佳佳給我說謝謝了,我當然要還回去啊,不然顯得我為老不尊。”老太太睨了眼女兒脫口而出,想起:“欸佳佳啊,江江怎麼還沒有下來啊,你去看看他是不是不舒服。”
陳佳渡點點頭,剛把碗放在竈台邊上,安淑芝忽然說:“你先去吃,我去叫他。”
安淑芝走得快,于是陳佳渡搬了張小凳子坐到走廊上,一個流心蛋下肚食而不知其味,第二個夾起來的時候晨曦被人遮住,她放下筷子擡頭看,賀江挺立在她右手邊,從下而上的視角很容易發現他下巴處新冒出來的胡茬。
賀江低頭看她,點點嘴唇上面,示意:“蛋黃沾到上面了。”
陳佳渡照模學樣也指指下巴:“胡子都長出來了。”
賀江摸了摸,微剌的觸感,笑了一下,“沒帶剃須刀。”
她點點頭,慢吞吞說:“奶奶說梅嶺那邊的路疏通了,你吃完早飯就可以走。”
陽光緩慢偏移,透過花玻璃正好照進他的眼底,眸子折射通透的光弧,賀江恍惚了一下,語調不聞喜憂:“這麼快就疏通了。”
“嗯。”再無他話。
大年初一祭祖、上墳、跑親戚,還要留人在自己家招待到訪的親戚,老一輩中有幾個犟得讓人頭疼,死活不支持年輕人那套AA制聚餐,他們覺得這樣一來二去親戚之間的感情就會越來越淡,非要累死累活家家戶戶吃飯,搞得過年比平日裡繁忙不說,最後苦勞最多的依舊是女人們。
這場新老思想碰撞的硬仗指不定要鬥到何年何月,隻能說路漫漫其修遠兮。
母女倆一直住到初五早上離開,相較初三陸續離開的兄弟姊妹已然是末班車。
坐上車開出一段距離後老太太還站在原地,穿着安淑芝買的新棉服,一直朝她們的離開的方向揮手,也不管有沒有回應。
大黃狗已經不用被吊着,跟在主人身邊沒精打采地掃尾巴。
一人一狗,怎麼看都孤零零的。
此情此景安淑芝沒忍住紅了眼眶,撥通老太太的電話号碼讓她快點進屋,外面風又大又冷。老太太固執地站在原地,怎麼說都不進屋,一味強調看着你們走我放心。安淑芝沒辦法,曉得老太太軸起來勸不動,隻好盯着後視鏡裡的佝偻細影被油門甩得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視線中。
安淑芝本就感性,此刻更添一筆:“每回跟你奶奶說讓她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她都不肯。說丈夫和兒子都在這裡,她也在這裡落葉紮根,這輩子都走不了了。”
這番話令陳佳渡想到初一去上墳時,原本晴朗的天不知何時飄來一片陰翳,照得人心裡霧蒙蒙、陰濕濕的。
陳佳渡開車帶着安淑芝、三叔夫妻,還有他們小女兒陳樂雅。車上夫妻倆因為買祭拜用的東西吵了起來,陳佑鈞買了一隻假花籃,三嬸見其他人買的都是最便宜的塑料拉花,責備他錢沒賺幾個,淨愛出風頭;陳佑鈞自然忍不了,說她别成天動不動就把錢挂在嘴邊,勢利眼的樣子讓人心煩;三嬸直接紅了眼,不管不顧吵着要下車回娘家,陳樂雅坐在中間幫誰都不是,最後要不是安淑芝好聲好話勸陳佑鈞給三嬸服了軟,估計就算到了墓園也消停不了。
老太太下車時信誓旦旦說大過年要圖吉利,絕不掉一滴眼淚。可是還沒到爹倆跟前就眼淚簌簌,任旁人如何寬慰也止不住,跟要垮了似的顫巍巍跪在丈夫和兒子的墳茔前泣至失态,哀恸不已,幾度要背過氣,吓得兒女們又是勸慰又是強硬地連拖帶拽将她帶離,生怕真出什麼好歹。
這樣一位久曆風塵、飽經滄桑的老人這把年紀了還能哭出杜鵑泣血般的神态,可想而知心底有多悲。中年喪夫,老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到底是老太太一輩子無法愈合的創口。
她還想到賀江,吃完早飯他沒第一時間回去,而是跟着他們上山祭拜。陳佳渡眼睜睜看着他在陳佑民的碑前拜三拜,不知道是因為心結作祟還是昨晚沒睡好,黑白照漸漸扭曲成一個無底漩渦,笑容端正的爸爸忽然面目猙獰地質問女兒為什麼賀江,為什麼他的兒子會出現在這裡,繃緊的弦噼裡啪啦全部斷裂,她像墜入無盡冰窟,滿心滿眼盡是辜負難為,無所适從地倒退好幾步,心都碎了,壓根沒注意後邊,要不是陳樂雅扶了一把可能就摔下台階了。
一下山她就開始幹嘔并伴随痙攣,雖沒吐出什麼,但那架勢活像不把胃吐出來不罷休。臉色慘白,眼神無光,陳佳渡覺得痛苦不堪,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卻無人可訴。
陪她取車的陳樂雅吓得不輕,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情況,空白的大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并不斷盤旋:告訴安淑芝。拔腿要跑,被她幾番制止最終罷休。圍着她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見到同來取車的賀江也顧不得熟不熟,立刻上前尋求幫助,但她不知道陳佳渡現在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這個人,這個誘發她病症的關鍵。
陳佳渡把自己鎖在車上,蜷起膝蓋望着車頂枯坐,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