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嬷嬷把尚澤世帶到了西暖閣中,坐在暖炕上的太後正由兩名宮女伺候着漱口,應是剛用過早膳的緣故。
想着先套近乎為宜,尚澤世便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然後關切地道:“兒臣給太後請安,不知太後早膳用得可還舒心?”
不料,太後并不領情,漱完口立即直奔主題。
“皇帝昨夜去了煙花之地買醉,哀家如何能有胃口?”
一不喊“霖兒”、二不叫“皇兒”,意味着太後這回生的氣不小。彎腿屈身的尚澤世隻好耷拉着頭,主動承認錯誤。
“兒臣知罪,必不再犯。”
“你倒認得快,那就起來說說自己錯哪兒了吧。”
太後的語氣聽上去有所松動,尚澤世心覺自己有望,繼續編詞。
“兒臣不該罔顧為君之道和皇家顔面,去那肮髒下賤之地飲酒作樂,上有愧于列祖列宗,下對不起百官黎民。任性妄為,實在愚蠢。”
一套像模像樣的忏悔詞說下來,尚澤世原以為自己和太後之間的氛圍怎麼着也該緩和了,事實卻并非如此。
太後非但沒有準許她坐下,還蹙着雙眉诘問:“忘了你的尤召侍嗎?你昨夜離宮前可曾考慮他的感受?”
“太後似乎挺愛護尤意情,那為何還要罰他呢?愛之深痛之切嗎?”尚澤世光顧着在心裡琢磨,一時忘了回答。
這時,丁嬷嬷向太後提了醒。
“太後,近來多雨,陛下舊疾在身,不宜久站啊。”
縱然舊疾在身是不假,尚澤世倒也沒有弱到這就站不了的地步。丁嬷嬷話的既是提醒,也是台階,就看太後願不願意順着下了。
事實證明,丁嬷嬷說話還是好使的。
端着茶托的太後瞥了尚澤世的膝蓋一眼之後,道出了讓步的話。
“丁純要疼你,哀家就不攔着了。”
“謝太後。”尚澤世見好就收,走到紅木圓桌旁的椅子上乖巧地坐下了。
屋内的說話聲一停,尤意情在殿外背誦的聲音就傳了進來。抱着試一試的念頭,尚澤世嗫嚅着開了口。
“兒臣昨日鬼迷心竅……執意要去醉月迷花樓喝酒……尤召侍對此一無所知……正所謂‘不知者不罪’……還望太後不要怪罪尤召侍。”
說話過程中,尚澤世一直不敢擡頭去看太後臉上的反應。
進屋到現在,雖然太後不曾表現得嚴詞厲色,但作為長輩的那種威嚴感隻需簡單的一瞥就已淋漓盡緻地展現出來了,讓本就心虛的尚澤世越發忐忑。
太後看出來尚澤世是真不懂為何要懲罰尤召侍,倒也不準備拐彎抹角了。
“哀家知道尤召侍不知情,之所以罰他,是因為他昨日在沐月亭對你不敬,惹你生氣了。這是哀家派他去尋你時,他自己主動承認的,背誦《侍君守則》的處罰也是在那時就定好的。”
要是換成昨日出宮前的心情,尚澤世現在肯定會覺得尤意情被處罰是罪有應得。可一夜過去,酒都醒了,她早就不生尤意情的氣了。
況且,吃人嘴短、拿人手軟,良心不允許尚澤世袖手旁觀,不替在外面受凍的尤意情求情乞饒。
“其實他沒做什麼不敬的事兒,是兒臣自己好奇醉月迷花樓才出宮的,不是被他氣的。”
“你心疼他了是嗎?”太後的唇角忽然上揚了些許弧度。
尚澤世沒有多想,點了點頭以示肯定。誰曾想,太後居然轉頭吩咐丁嬷嬷:“去把尤召侍的鬥篷脫下來。”
“奴婢遵命。”
“他還病着呢太後!”
這次,尚澤世是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聲音幾乎蓋過了丁嬷嬷。丁嬷嬷一看尚澤世變得緊張,當即停住腳步。
“你們年輕人啊……”太後露出一個了然于心的笑容,微微歎息着道:“既然彼此都有情,有什麼問題是把話說開解決不了的呢?”
話題的方向突然走歪,尚澤世不由得在心裡犯嘀咕:“怎麼感覺太後前面所說的話都是在鋪墊而已。”
“霖兒,你畢竟還年輕,和侍君的相處之道可以慢慢領悟,哀家隻希望你今後莫要再沖動行事了。”
太後的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讓尚澤世徹底确定:她昨夜偷溜出宮喝花酒的事情不是太後今日的教誨重點,和尤意情在沐月亭不歡而散的事情才是。
“看來,八成是因為尤意情對太後說我和他吵架了。他還真是厲害啊,每次都能撒一個真假摻半的謊把太後唬過去。”
暗暗佩服完尤意情的扯謊本事,尚澤世決定順着太後的話頭,為尤意情再求一次情。
“太後,霖兒真的知錯了。尤召侍必是一早就來了您這兒,跪也跪了幾個時辰了,您就寬恕他吧。”
“你以為哀家那麼狠心對待一個病人嗎?在你來之前,哀家已經讓丁純叫他回去了,是他自己堅持要背到辰初時分,說什麼也不肯起來。”
真相出人預料,卻并非完全無迹可尋。
一個能銘記兒時諾言八年的人,自是有些傲骨在身上的。
想通了這點,尚澤世忽然就能理解,為何尤意情沒休息好又生着病,卻還能把背挺得筆直,背起《侍君守則》來聲音也不虛。
離上朝的時間所剩無多,尚澤世還未用早膳,不能在長福宮多留,于是向太後告别。
走出殿外時,一陣風刮過,吹翻了衆人的衣袖裙擺。
隻這麼點時間,尚澤世都感受到了來自倒春寒的涼意,已經跪了許久的尤意情怕是更甚。
總不能案子沒破,證人先病死了。
思及此點,尚澤世走到尤意情的跟前,用和善的語氣告訴他:“太後不怪罪你,寡人也不生你的氣了,你可以回宮去了。”
也不知尤意情腦子裡裝的是不是石頭,竟然斬釘截鐵地拒絕了。
“臣侍對陛下不敬在先,受罰是理所應當,一刻也不能減,否則就是置宮規禮法于不顧,有損陛下威信。”
“你……”尚澤世被嗆得說不出話來,心裡既無語又生氣,偏偏還拿尤意情沒辦法。
最後,她本想一走了之,任憑尤意情繼續跪涼磚、吹冷風。小房子提醒了一下時辰,反倒讓她臨時改了主意。
衆目睽睽之下,尚澤世站在了尤意情的後面,用自己的身體為尤意情擋風。小房子見狀,連忙示意随行的宮女太監們跟過去做擋風的人牆。
尤意情驚訝于尚澤世的舉動,不解地問:“陛下何必如此,不是急着回宮嗎?”
對此,尚澤世先是佯裝悲戚的神态,對衆人宣稱:“讓召侍獨自受罰,寡人于心不忍。”
不知内情的宮女太監們果然上當,以為自己見證了皇帝和尤召侍重歸于好的時刻。
為免産生誤會,尚澤世特地俯身在尤意情的耳畔細語道:“畢竟是寡人害得你在此處受罰,有些場面不得不過,你受着便是。”
于尤意情而言,心上人昨夜酒後所吐的真言還曆曆在耳,他怎會不懂“寡人于心不忍”這種話說來是用以做戲的?
退一步講,就算沒有昨夜的事情,在後宮演戲一事也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着實無須多言。
因此,尚澤世的刻意解釋可以說是多此一舉了。雖然多餘,但卻給了尤意情一份意外的收獲——那聲“你受着便是”夾雜了些許不易察覺的溫柔。
一群人給尤意情擋風的事情終是傳到了太後的耳邊。
丁嬷嬷問太後有何見解,太後停下手中正抄經書的動作,望着紙上的“緣”字,會心一笑說:
“如此看來,這個靖州來的尤意情還真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