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笑道:“我信你會護我周全”。
釋然長歎了口氣,在衆人注視之下緩緩點了點頭,沖葉新塍擺了擺手,葉新塍會意,立馬拉着焱雀出屋,随後合上了禅房門。
紅楓樹下站着顔如故和謝雲焱,葉新塍拽着焱雀也在樹下站定,兩間相對的禅房門緊閉,衆人憂心忡忡卻無能為力,焱雀問:“在帝陵發生了什麼?為何蘇一心會受這麼重的傷?”
葉新塍緩過勁來,開始叙述前往帝陵發生的事,菩提寺衆人是前日入夜時分到達的帝陵,帝陵位于厚澤山,是先帝親自擇址督建,入山口常年重兵把守,到達帝陵當夜,菩提寺衆僧便開始設立法場,化了裝的高倉巍三人被安排在前列,得以清晰的觀察默默跪立的元襄帝,從外表看來,元襄帝舉手投足一如往常毫無破綻,三人互相傳遞着眼神,都是極為疑惑,心道即便外貌可以假扮,又怎能對行為習慣都了如指掌且絲毫不出差錯,看不出纰漏的三人也隻得靜觀其變,第一場法事結束已近寅時,元襄帝臉上露出困乏之色,貴妃見機便勸元襄帝歇息,表示後續的法事可由太子代勞,元襄帝對此頗為欣慰,贊揚了太子一番後前往下榻的别院休整,高倉巍三人便知良機已至,高倉巍沖釋然和尚遞了個眼神,釋然和尚并一個一挑,法案上的燭台無故栽倒,正好點燃了案桌上鋪着的帷布,案桌瞬間被火點燃,火勢兇猛攀爬至梁上垂下的經幡,法堂内頓時亂做一團,高倉巍三人趁亂摸出法堂,趁夜色摸向帝陵别院。
帝陵的别院分為裡外三重,葉新塍以往每年都負責祭祀安防,對别院熟門熟路,三人很快便摸到了元襄帝所在的屋子,随侍的太監總管姜德正在門外張羅茶水宵夜,貴妃陪同元襄帝在屋内休憩,三人隐在院落牆角的竹影間,屏息窺探着屋内的動靜,隔不多時,便看見一連串的小太監提着熱水出入,三人便知應是元襄帝即将沐浴更衣就寝,三人順着牆根摸到後屋窗前,攀窗翻了進去,各尋了一處房梁蟄伏,等着元襄帝進屋。
不多時,元襄帝單獨進了屋,無人随侍,這是元襄帝的習慣,雖為帝王,洗漱沐浴卻從不要人服侍,向來親力親為,這倒成了證實元襄帝是假冒的絕佳機會,元襄帝衣衫盡褪,全身浸入浴盆時,高倉巍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隻因他清楚看見了元襄帝腹部的傷疤,那是叛王之亂當夜,沣王在先帝下诏冊封睿王為太子時惱羞成怒,以袖中所藏弓弩欲殺先帝,而當時的睿王,如今的元襄帝替父擋下這緻命一箭,這一箭也成了沣王起兵的信号,一場鮮血淋漓的逼宮之戰應聲而起,直殺至天明,宮牆浸血,屍橫遍地。
高倉巍可謂是對這道從腹部貫穿至後背的箭傷最為熟悉的人,是他當時接住了血流不止的睿王,雙手摁在那血流不止的傷口處,雙目彌漫鮮紅,随後用沾滿了鮮血的手拔出了腰間的刀,劈向了面目猙獰的沣王,劈刀的一瞬,他想起睿王曾在月下飲酒時問他,“你擅使劍,為何自你我結識起,從來刀不離身?,他記得自己仰天大笑,飲盡杯中酒後爽朗答道:“劍是本心,刀是責任”,睿王又問:“是身為禁軍少鋒營百夫長的責任?”,高倉巍盈酒滿杯,敬向未來的帝王,“是護你安然的責任”。
此時此刻,那舊傷落在他眼裡,如同一柄尖銳的刀,剖開他的胸膛直紮入他心髒,痛得他咬緊牙,齒間輕微的“咯吱”聲響過後,聽見舒展開雙臂搭在浴桶兩邊的元襄帝沉聲道:“定都侯閣下有話下來說罷,伏作梁上君子豈不自貶”。
高倉巍縱身躍了下去,葉新塍同蘇一心跟着躍下,三人沿着浴桶呈合圍之勢,熱氣氤氲,缭繞着元襄帝面部和周身,他的臉上惬然自得,絲毫不見慌亂神色,與周遭三人凝重的表情對比鮮明,高倉巍這才明确清晰的看見他雙鬓生出的花發,沉聲道:“你是誰?”
浴桶裡的冒牌貨古怪的笑出聲來,那笑聲充滿了譏諷,“平庸之輩也就算了,偏偏是你,時至今日還如墜雲霧,竟認不出我,可笑,簡直可笑至極”.
葉新塍上前一步,質問道:“你把陛下怎麼了?”
冒牌貨看也沒看他一眼,搭在浴桶邊沿的手并指向上一挑,蘇一心眼疾手快的拽了一把葉新塍,一股無形的力道猛地劈在葉新塍背後幾步遠的梁柱上,斜劈出一道深深的裂痕,三人臉色劇變,這才明白眼前的冒牌貨何以有膽量在已知埋伏的情況下仍有恃無恐,原來竟是身懷絕技,隻聽冒牌貨懶散的道:“葉統領,你急什麼,今夜你們都得死在這裡,你又何必非得搶作第一個”。
蘇一心趁他話音未落時搶先出手,雙手在胸前并指交叉發力,冒牌貨突然啞聲,捂住自己的喉嚨面部漲的通紅,在浴桶裡撲騰了兩下,蘇一心壓上前,厲聲問道:“不想死就快說,你把陛下和我師傅怎麼了?”
冒牌貨捂着喉嚨的左手擡了起來,在半空中虛抓了一把,猝不及防的一掌拍在蘇一心的腦門,蘇一心意識全無的仰頭栽倒,被葉新塍接住後臉上泛出死灰色,原本面紅耳赤的冒牌貨突然放肆而張狂的笑了起來,臉色恢複如常,輕蔑道:“乳臭未幹的小子,區區靈力還敢在我面前賣弄禁息術,不知死活”。
高倉巍操起一旁桌上的燭台便想砸向冒牌貨的面門,哪知肩膀猛地一沉,胳膊瞬間傳來劇痛,燭台落地,冒牌貨隻一擡手,高倉巍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貼到了浴桶邊,冒牌貨的手死死地鉗住高倉巍的脖子,葉新塍眼見高倉巍動彈不得,拾起地上的燭台沖向冒牌貨,冒牌貨另一隻手一揮,那燭台反刺向葉新塍的左肩,直刺了幾下,鮮血股股流出,葉新塍跪倒在地,持燭台的手又猛地向心髒處刺去,在這危機關頭,冒牌貨突然臉色一遍,雙手同時松勁,捂住胸口面露痛苦,高倉巍應聲倒地,葉新塍猛地卸勁,放下了手中燭台。
高倉巍猛吸了一口氣後迅速起身,扶起葉新塍,又把昏迷的蘇一心從地上拽起背在背上,啞聲道:“走”,三人翻窗而出,冒牌貨捂着胸口眼見他們離去,緊皺着眉頭并指在自己胸前一摁,一時間眩暈上頭,竟不自覺的暈了過去。
高倉巍三人沿着來路踉踉跄跄的逃離别院,剛走過一個拐角便撞到匆匆趕來的一人身上,雙方各自後退幾步,來人竟是釋然住持,隻聽釋然驚愕道;“你們……”,高倉巍搖了搖頭示意他别說話,釋然眼疾手快的為葉新塍點穴止血後,引着幾人快步來到别院另一側的廂房,那廂房本就是給行法事的和尚們準備的,此刻和尚都在法堂,房中空無一人,高倉巍将蘇一心放在床榻上,釋然一臉沉重,他不必伸手去探,隻消一眼便已知蘇一心現狀,不由得着急道:“不得了,這小施主靈根斬盡,靈力潰散爆體,老衲也隻能勉力控制,還是需得盡快送回寺中,寺後山中有靈泉,或可保住性命,再遲個兩日便回天乏術了”。
高倉巍扒出一條門縫往外看,四下寂靜,那冒牌貨竟沒有遣人追來,聯想方才他痛苦的模樣,恐怕此刻自顧不暇,高倉巍急道:“我們已暴露,得盡快離開”。
釋然點了點頭,“釋空及釋淨二人驅駕馬車一直跟在我們隊伍後面,此刻在帝陵外十裡的山間隐蔽等候,你和葉統領帶着小施主盡快去同他們二人互換,先行趕回寺中,向初九說明情況,初九會引你們前往山中靈泉,為免打草驚蛇,老衲完成今日之法事,必借故返程,與你們彙合”。
葉新塍道:“我們已探明,陛下乃為人假冒,卻不知賊子使何手段,竟毫無破綻,我們這一走,衆位大師豈不危險”。
釋然直起身道:“勿多憂慮,既是假冒,何敢在皇室衆人面前大張旗鼓的捉拿拷問,再者,我寺中衆僧又豈是坐以待斃的等閑之輩”。
高倉巍和葉新塍放下心來,此刻夜色仍深沉,二人背着蘇一心避開重重防護,奔出帝陵。
假冒的元襄帝在昏迷一個時辰後在一陣輕叩房門的聲響中蘇醒,姜德在外焦急詢問:“陛下,您久入未出,可是有異?”,元襄帝在水已漸冷的浴桶中坐直身子,答道:“無事,傳齊軒嶽觐見”。
姜德領命而去,元襄帝呼出一口氣,擡手捂在心口,歎道:“是你,我小瞧你了”。
“事情就是這樣,回程路上我與高倉巍已有商議,陛下若遭毒手,拼了我們這兩條命,也定要叫那賊人償命”,話到此處,葉新塍頓了頓,龇牙咧嘴的擰了擰左肩,不滿道:“郡主,你手輕一點,痛死了”,側頭卻發現焱雀在他身側舉着藥膏一臉沉痛,細想便知她所憂為何,頓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喚道:“郡主……”。
“葉大人”,焱雀放下擡着藥膏的手,沉聲道:“陛下已不是陛下,郡主當然也不再是郡主,我雖年紀尚輕,卻并非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葉大人與我爹爹同陛下的情義我都明白,葉大人請先歇息,我去給大人拿些吃食來”。
葉新塍拉上衣服,沖焱雀離去的背影苦笑道:“陛下不是陛下,郡主也非郡主,我又怎麼還會是葉大人”。
夕陽沒入山脊的那一瞬,小院乍起一陣嬰兒啼哭,釋然住持懷抱着一個小嬰兒拉開禅房門,嬰兒身上還裹着初九的僧袍,焱雀一直候立門前,釋然住持沖她點了點頭,她即刻跪倒在地,向釋然住持及懷中不住啼哭的嬰兒行了叩首大禮,釋然住持将她扶起,道:“小施主不必如此,出家人慈悲為懷,初九遵從本心,舍己以求兩全,必然功德無量,隻是房中的小施主靈根新塑,靈力在筋脈中遊走仍不穩固,需盡快至山中靈泉浸泡,靜心吸納泉水靈氣,外施内調,以助靈力在體内貫通”。
焱雀點了點頭,拔腿跨入禅房,床榻上的蘇一心面部死灰色褪盡,雙頰泛出殷紅,焱雀懸着的心這才緩緩放下,輕輕拍了拍他的臉,笑道:“蘇哥哥,命真好”,随即托起他的頭部,剛要發力将他扶起,肩膀被人輕輕的拍了拍,才一扭頭,便聽謝雲焱柔聲道:“我來吧”。
焱雀遲疑道:“你的傷?”
謝雲焱搖了搖頭,“不妨事”。
謝雲焱背着蘇一心同焱雀一起走出禅房時,顔如故正抱着小嬰兒初九坐在紅楓樹下的石桌旁,用手指撓着嬰兒稚嫩的臉,焱雀上前低語幾句,顔如故望向緊閉房門的禅房,道:“你們去吧,我同住持在這守着,盡量天亮之前返回,我們……一起送送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