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這般行了一段路,那都被他背後原本背負着的長劍硌得極不舒服,奈何無法動彈,隻悻悻道:“你為何三番五次救我,即便我死了,你拿我的屍身與這柄長劍仍可換取塗阚部族長的信任,以促使鎮北軍與塗阚部為首的十一部結盟,又何必屢次因我受險”。
柳星輝道:“不過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而已”。
那都嗤鼻道:“你又不是和尚,講什麼禅語”。
柳星輝道:“你怎知我不是和尚?”
那都盯着他滿頭的青絲愣了愣,隻聽他又道:“我就是一個犯過殺戒的和尚,救你一命,也不過想消抵幾分罪孽罷了”。
塗阚部族長大帳裡燈火通明,卻隻有年過半百的老族長班孛犁坐在帳中,經過整整一日的議事,饒是他仍體魄健壯,卻也已疲憊不堪,所以見到柳星輝背着那都走入帳内時,神情仍是木然,随即緩慢的轉變得怪異起來,那都無法動彈,隻能焦灼開口道:“你快放我下來”,柳星輝便又是反手一指點在他頸側,那都頓時覺得身體一陣松合,急忙從柳星輝背上滑下,哪知一陣腿軟,險些栽倒,又被柳星輝攔腰抱住,形狀着實窘迫。
班孛犁迎上來托住那都的胳膊,早晨那都掩面偷摸到大帳前,被守帳武士摁倒在地暈厥了過去,幸而守帳武士識得世子,趕忙将那都帶入帳中安置,召開醫師診治,渾身上下累累傷痕觸目驚心,服了藥後昏睡至傍晚方才轉醒,醒來隻略略說了夜裡相約的事,便開始種種布置,一日忙碌不得歇停,此刻才有空閑靜下來認真打量外孫這張古銅色的臉,這孩子長得十分像他的母親,使班孛犁分外想念早已香消玉殒的女兒,曾經的北漠明珠,那是多麼美麗,純真,善良的女孩子,嫁于那冶力後也曾鹣鲽情深,人人豔羨,卻最終命喪?谷部那歹婦之手,饒是那歹婦已削肉剔骨,仍不得解恨,想到此處,班孛犁托着那都的手指緊緊的扣住了他的胳膊,那都吃痛的皺了皺眉,卻沒有言語。
“你受苦了,孩子”,班孛犁啞聲道,用粗粝的手撫摸那都的眉眼,那都搖了搖頭,跟着班孛犁坐下,柳星輝負劍兀自站着,面無表情,班孛犁的目光從自己外孫臉上挪開,隻望向柳星輝一眼,神色便起了變化,沖帳外喝道:“來人”,登時有幾十名守帳武士沖入帳中,班孛犁伸手一指柳星輝,喝聲道:“抓起來”,守帳武士聞聲抽刀,帳内霎時一片刀光閃耀。
那都大驚,跳起來便攔在柳星輝面前,道:“外爺,切莫動武,這位兄台一路過來護我左右,絕不是什麼壞人”。
隻因忌憚世子擋在那人身前,一衆守帳武士持刀卻不敢上前,隻聽班孛犁沉着臉道:“我知道他不是壞人,他柳瘋子治下之人自來狂妄,卻從不出惡徒”。
柳星輝在重重刀光中不見絲毫慌亂,甚至冷笑出聲,道:“北漠沙狐,久仰,隻不過兩國相交尚不斬來使,卻不知我孤身一人何以令族長擺出如此陣勢”。
班孛犁揮手,一衆守帳武士收刀回鞘後撤出帳外,自将那大帳守得密不透風,班孛犁道:“柳瘋子自來行事嚴謹,絕不會輕易派人來此,說吧,你目的為何?”
柳星輝道:“族長與元帥乃是昔日宿敵,元帥意欲何為,你應當一見我背負的萬鈞便知,何必明知故問,我此番冒死雪中送炭,族長無謂對我行此下馬威”。
“雪中送炭”,班孛犁冷哼道,“好一個雪中送炭,我北漠沙狐當真是沒落了,輪得到你一個黃毛小兒來與我雪中送炭”。
“外爺”,那都勸道,“他是代表鎮北元帥來此與塗阚部結盟的,萬不可與之交惡,咱們還是坐下來細細聊過吧”。
班孛犁望向那都,目光銳利冰冷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着臉道:“我的好外孫,你以北漠世子之尊,究竟向鎮北元帥許諾了什麼?”
那都心下一凜,深吸一口氣後道:“我向鎮北元帥所諾有二,若鎮北軍能推扶我為王,首其一便是?谷部滅族,凡參與叛亂者盡誅,其二是,取締部族首領統治權與兵權,設立議事閣,從此北漠唯王令行事”。
班孛犁的目光如刀鋒割過那都的臉龐,帳内寂靜如斯,那都迎着那目光不閃不避,滿腔血勇沸騰如岩漿,隔了一柱香的功夫,班孛犁道:“真不愧是那冶力的兒子,身體裡淌着他殘暴的血脈,往昔隻當你是乳臭未幹的孩童,豈料你也觊觎王位,你可知你外爺也是個部族首領,真讓你為王,豈非連外爺都要對你卑躬屈膝”。
“外爺”,那都道:“王位他那羌坐得,我同為那冶力之子,有何坐不得,我與那羌本就有血海深仇,當不死不休,外孫身體裡流淌着父王和母妃的血,或殘暴,卻也有仁德,若我們屈服于那羌一黨的勢力,任其勾結傾天軍翻覆天下,日後等他坐穩王位,首當其沖便是要來瓦解塗阚部為首的十一部勢力,屆時十一部子民淪落為奴,十一部疆域被群起瓜分,民不聊生,豈非更加慘無人道,如外爺所說,您是一族首領,比起整個部族的安生,首領的權力榮耀又算上了什麼”。
帳内又是一片死寂,班孛犁好似能聽見那都年輕的胸膛裡如雷鳴般的心跳聲,他霎時有些恍惚,那激蕩的震動也曾出現在他的胸膛,那時他率着萬千勇士跨馬提刀,馳騁大漠,為族人抗欺壓,争疆土,不可一世的北漠王當時不過是?谷部不受待見的族長次子,也曾屈膝向他下跪,以求迎娶他尊貴的女兒,博取塗阚部的支持。那冶力為王後,發兵攻打大煌,他率塗阚部五萬兵馬為主力,與?谷部兵馬同大煌鎮北軍刀兵相接,即便是那戰無不勝的鎮北元帥也曾被他們圍困,五萬大軍難以動彈,若不是?谷部那狂妄自大的族長那森垯對他心有芥蒂,不肯通力與他合作,被柳瘋子逮住了間隙突圍,此刻山豐水美,人傑地靈的大煌早已是北漠疆土。
“你們辛苦,先歇一夜,有什麼事明日再說”,老族長揮了揮手,那都領命扯着柳星輝退出帳外,明月高懸,帳中燭火未熄,那都知道貴為一族之長的外爺必有一番長遠思量,便喚來一名守帳武士道:“你給這位客人安排一個住處,我自去我原來的大帳歇息”。
那都吩咐完便兀自離去,等他到帳裡洗漱一番躺下後,身上的疼痛感如潮浪翻湧,多日風餐露宿疲累不堪,真到躺在軟榻上卻愣也睡不着,他隻閉着眼睛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有朦胧睡意,正迷糊間,一陣夜風穿帳而入,那都霎時驚醒,眯縫的視線裡映出一團混沌黑影,那都拔出枕下匕首便翻身而起,直刺向黑影,黑影側身避過,一記劈掌斬在他腕部,匕首脫手落地,那都揮拳便揮向黑影面門,黑影輕笑一聲,也不攻擊,隻避着拳風旋身,似是在軟榻前逗着那都打轉,那都一連攻出數十拳皆落空,連那黑影衣袂都沒沾着一星半點,忽而撤手勃然大怒道:“豈有此理,前些日子風餐露宿也便罷了,今日你已在塗阚部駐地,自己不去好生歇息,偏要來我帳裡尋我開心”。
黑影仰躺在軟榻上,舒服的将雙手疊在腦後,黑暗裡傳來他脫去靴子的聲音和他的一聲感歎,“别的帳裡哪有世子大帳舒服,來者是客,世子何必諸多計較”,那聲音赫然便是柳星輝。
那都望着榻上長腿舒展,好不惬意的柳星輝恨得牙癢癢,突然心念一轉,道:“你身在塗阚部仍心有戒備?”
柳星輝幽幽道:“枕匕而眠的世子難道不是心有戒備嗎?”
那都不置可否,突然坐到榻上孩子氣的攘了他一把,跟着嚷道:“睡進去點,一個人占那麼大位置叫别人怎麼睡?”
柳星輝挪了挪,那都同他并排躺下,此人在身旁,雖不辨模樣,那均勻的呼吸聲卻莫名的讓那都感到安心,方自安然睡去,一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