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皇都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二場雪,元襄帝于皇宮宴請群臣,高倉巍作為新晉的定都侯,于宴席間大受追捧,焱雀自開席便被皇後移席至身側,皇後娘娘親和友善的同她閑談飲酒,焱雀受寵若驚,知道是因祈神時對公主全力相救的緣故,元襄帝左手邊端坐的瑛貴妃和氣從容與衆官眷攀談,時不時神色複雜的斜眼瞥着相談甚歡的皇後和小郡主。
焱雀今日的打扮與往日大為不同,顔不謝給她備了一套皇都現下盛行的華服,以绯色鲛紗織就,腰帶鑲嵌明珠,在燈火輝煌的殿堂裡動靜皆是流光溢彩,顔不謝又仔細的為她梳妝,在少女原本就粉白嬌嫩的臉頰上着了些許脂粉,抹了唇紅,長發绾出發髻,簪着玉钗,鬓邊垂着金絲步搖,使焱雀仿佛換了一個人般,俨然一位亭亭玉立的世家千金,顔不謝在席間仰頭望向皇後身側明媚鮮豔的女孩兒,又想起自己為她梳妝完畢,引着她從房裡出來的時候,侯在院子裡的三個男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洋洋自得。
顔不謝還記得高倉巍搖頭晃腦的道:“果然人靠衣裝,小鳥兒你平時太像個男孩,這麼一打扮,竟叫為父險些認不出來了,往後要多做女孩打扮才是,也好叫人看看,我定都侯府的甄祤郡主是何等天姿國色”。
焱雀嫌衣服過于拘束,正不自在,聞言變色道:“不要,這衣服你要我天天穿着,你還不如殺了我,這怎麼操練?遇到危險了我還得把衣服撕開才能逃跑”。
蘇一心柔聲道:“确實多有不便,偶爾穿穿就行”。
柳珘打趣道:“你是怕她太好看了惹人注目吧,要是被哪些個多情的世家子弟看上了,豈不麻煩”。
蘇一心竟沒有反駁,隻微笑不語,也沒有小心思被拆穿的局促,在場的除了焱雀,都從柳珘的話裡話外和蘇一心的神色中琢磨出了暧昧意味來,高倉巍摸着下巴心道,原來如此,蘇一心竟對小鳥兒有這層意思,這倒好了,反正橫豎小鳥兒對太子師也是一廂情願,時日長了也就淡了,蘇一心是個穩妥可靠的孩子,小鳥兒若是轉而傾心于他,倒也是佳偶天成,我得用點心思推波助瀾一番,于是他向顔不謝揚了揚眉毛,顔不謝了然的點了點頭,二人相視一笑。
焱雀毫無知覺的沖柳珘道:“你真覺得我好看呐”。
柳珘沒想到她的注意力竟放在了此處,有些悻悻然道:“好看是好看,比我阿姐還是差了……”,話出口就見衆人瞪着他,他扯着面皮笑了笑,接着道:“不過差得也不多”。
放眼偌大的殿堂,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身錦衣華服的太子師,他今日比平時穿着略華貴些,滿眼含笑的坐在太子身側,手裡捏着一隻茶杯,世人皆知太子師滴酒不沾,不少官眷前來與他搭話,他都以茶代酒謙和有禮的一一應答,太子被不少官員擁簇着,有些應接不暇,太子師還要為他出言解難,待稍閑下來時,他望向上座的焱雀,焱雀察覺到他的目光高高興興與他對視時,他頭略垂下些,扯着嘴角露出玩味的一笑,焱雀的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不動聲色的與皇後娘娘耳語了幾句後,起身端着酒杯款款走來,盈酒滿杯敬向他,道:“先生,新年将至,學生恭祝您萬事順意,身體康健”。
太子師的杯中茶飲盡,侍奉在側的宮婢忙要給他斟茶時,他卻把手中的茶杯放下,接過焱雀的手裡杯子一飲而盡,含笑道:“既是你敬的酒,豈能推辭”。
太子師此舉在席間引起了不小的嘩然,挨着太子一席的官員及親眷們難掩驚愕神色,連太子圓圓的眼睛裡都充滿了疑惑,焱雀笑道:“如此,便謝過薛公子”,沒有人聽見她在滿堂喧嘩中對太子師的稱呼,當事人卻是聽得分明,知道她已洞悉一切,也不多言語,自顧自的又開始把玩起茶杯,焱雀正欲回座,卻看見宴廳外柳珘和蘇一心二人沖她招手,她望向元襄帝伸手指了指門外,元襄帝寵溺颔首,她又望向高倉巍,高倉巍百忙之中沖她擺了擺手,她便興高采烈的出了宴廳。
蘇一心給她披上厚實的鬥篷,塞給她一個手爐,道:“我們今日不值守,怕你在裡面忙于應付吃不好,找了個高樓架着爐子生了火,又從禦膳房讨了新進貢的鹿肉,準備開個小竈,一會子時還要燃放煙花,高樓上看得分外清楚,特來尋你”。
焱雀拍手叫好,三人踏雪并肩行于宮道,很快便到了蘇一心口中的高樓,此高樓名為望星樓,先帝時期所建,先帝喜好瞻星望月,于是便建了此處高樓,時常在此于漫天星辰下賦詩作畫,頗有雅趣,元襄帝即位後除了上朝便是居于長懷殿,望星樓久無人來日漸荒涼,高樓頂層是一處蓋着寶頂的露台,四面圍着厚厚的帷幔,露台中央擺着火爐和案幾,案幾上有新鮮的鹿肉、鮮果和幾壺梅花釀,三人圍坐在爐邊,爐火旺盛,烤着鹿肉,煨着酒,并不覺得寒冷,三人閑談着家人,焱雀第一次與柳,蘇二人談及自己的娘親,隻聽得她怅然的道:“娘親和我總是在一個地方住不長久,不知什麼緣故,我們總是在遷徙,娘親與我相守的最後一處便是西疆日落山栖霞湖,我們在湖邊建了竹樓,我沒有見過我爹爹,娘親也沒有與我提起過爹爹,住在别處時,我看着街上的小孩都有爹娘抱着玩耍,也曾問過娘親,爹爹身在何處,娘親總是很落寞的告訴我,爹爹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等我長大了,自然能與我相見,她的苦悶憂愁寫在臉上,我也很聽話的不再問起,我們身邊一直有一個大哥哥陪着我們,娘親跟我說,這個哥哥是爹爹同宗的子弟,受爹爹所托來照顧我們母女,娘親本來答應我,我年滿十歲便可見到爹爹,可惜七歲那年,我們遇到了一場追殺,一群黑衣人燒了我們在湖邊的房子,娘親和大哥哥拼死護着我出山,一路潛逃至皇都,把我藏在一處空屋中,直到爹爹來接我,其實,高倉巍并不真是我的爹爹,你們也聽他說過,他是受我娘親所托照顧我長大,教我劍術與生存之道,我真的很想我娘親和大哥哥,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或者,現在何處,是否安好”。
話音落,焱雀與柳珘,蘇一心碰杯飲酒,柳珘喝光了杯中酒道:“一定”,焱雀知道他想說:“一定還活着,一定安好”,于是便沖他笑了笑,鬓邊的步搖輕輕的晃蕩,柳珘道:“我沒有見過我娘親,我生下來不久,她就患病死了,我爹爹帶着我和阿姐長大,爹爹是個武癡,我家隻是曙城柳氏的旁系,我在我們這一輩子弟裡是最不出衆的一個,所以每年除夕我們都是一家三口守歲,但是很自在,阿姐會燒一桌子的好菜,爹爹會喝很多酒,跟我說很多柳氏先輩以前縱橫沙場的傳奇故事,我們會一起守歲,然後爬上城牆去看新年的曙光,我離家多年,真的很想爹爹,還有阿姐,我阿姐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溫柔的女子,我在皇都的每一日都很想縱馬奔馳回到她身邊去,和她在柳樹下吹笛唱曲,在大漠邊緣看夕陽落下”。
焱雀道:“是你說過的那個和你一起洗澡的姐姐嗎?”
柳珘的臉漲得通紅,連幹了三杯酒,看樣子定然就是了,隻聽他磕磕巴巴的道:“長大了就沒有再一起洗過了”。
焱雀道:“你若能回去,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麼?”
柳珘想了想,非常不好意思的道:“我想和阿姐成親”。
此言一出,焱雀,蘇一心均是一愣,随即蘇一心為難地道:“同胞姐弟,不合适吧”。
柳珘急道:“不是同胞,阿姐是爹爹收養的孤兒,和我沒有血緣關系”。
焱雀,蘇一心長長的舒了口氣,焱雀道:“這種事你一開始就該講清楚,否則我們會把你當成罔悖人倫之徒,可是你為什麼這麼小小年紀就想到成親的事去了?你阿姐也如你喜歡她一般喜歡你嗎?”
柳珘落寞道:“我不知道,我離家前也沒有問過阿姐對我的心意,小時候說過要娶阿姐做老婆,全被阿姐當作玩笑,我離家時不過十一歲,年紀尚小,對情愛懵懂無知,隻知心裡有她,日日思念她,卻不懂得如何表明心意,我最怕的是阿姐隻将我當作弟弟,對我的情意恐怕不會逾越姐弟之情”。
蘇一心道:“是與不是且要問問她的心意才知曉吧,猜測也是徒勞,來年我們可以一起去到你的家鄉,見見你的爹爹和姐姐,問問她對你的感情,你若非她不娶,早些讓她明白,不論她對你如何,你都對得起自己”。
柳珘眼中放光,重重的點了點頭,三人又推杯換盞,夜已漸深,高樓外的雪堆了一尺多厚,三人都已有醉意,焱雀拔下頭上的玉簪和步搖,扯散了頭發,裹着鬥篷開始唱歌,歌聲斷斷續續的,隻模模糊糊聽得出是一首情歌,兩個少年坐在她身邊,圍着爐火傻樂,忽而聽見樓下傳來一前一後兩個踏梯而上的腳步聲,焱雀歌聲頓止,迷蒙的眼睛清醒了幾分,柳珘和蘇一心坐直了身子,一身錦衣的太子師緩步走上露台,身後跟着一位身嬌腰柔的美人,竟是齊二小姐,齊二小姐未料到此間有人,吃了一驚,而太子師卻好似洞察一切,臉上又浮起玩味的笑意。
柳珘,蘇一心站起躬身作揖道:“學生見過先生”,焱雀毫無反應,不知哪裡竄入的風揚起她的長發,她縮了縮脖子,擡起一隻酒瓶道:“可要與我們同飲?”
太子師未作任何表示,齊二小姐皺眉道:“不必了,我們不知郡主與二位公子在此,就不叨擾了”,說罷轉身便走,太子師卻站着未動,隻向齊二小姐道:“你不是說此處為觀賞煙火最佳之地,特意約我來此嗎?怎麼竟要走?”,齊二小姐為難的返回他身側,太子師柔聲道:“不必介懷,他們都是我的學生,來”,他向齊二小姐伸出一隻手,齊二小姐受寵若驚的伸手任他握住,太子師牽着齊二小姐走向露台邊沿,替她拉起鬥篷的帽子擋住紛揚落下的雪花,道:“手怎地如此冰涼?”,說罷雙手捧起齊二小姐的手放在唇邊呵氣為她取暖,齊二小姐羞得雙頰绯紅,柳珘,蘇一心不約而同的撇頭望向焱雀,焱雀正自飲酒,神色如常。
煙火“砰”的一聲自茫茫雪夜綻開,絢爛奪目的映亮夜色,齊二小姐受了驚吓鑽入太子師懷中,臉頰緊貼着他的胸膛,任他将她緊緊環住,露台内,焱雀在煙火綻開的同時躍起,左右手各拉着蘇一心,柳珘奔向另一側露台,一邊高聲喊着:“新年呐,新年呐”,一邊拽着二人開始轉圈,柳珘,蘇一心受了她的感染,也放聲高喊起來,煙火的怦然作響也壓不住三人歡呼雀躍的聲音,心不在焉的太子師懷中抱着美人,眼睛裡卻映出少女如煙火般光彩熠熠的笑靥,心裡沒來由的生出一絲憤懑,于是穩住了心神,專注于懷中的美人,不再望向露台另一側。
夜幕歸于平靜後,齊二小姐念念不舍的站直身子,太子師牽着她與衆人告辭後下了樓,焱雀三人吃了一晚上的烤肉和酒,方才又如此那般的嘶聲呐喊,此刻都覺得喉嚨幹澀發癢,柳珘咽了口酒,啞着嗓子道:“焱雀,方才薛先生和齊二小姐那樣,你不生氣嗎?”
焱雀奇怪道:“我為什麼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