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巍把一封精美的請柬和一盒喜糖遞給葉新塍的時候,葉新塍剛領着少鋒營的衆多少年操練完,一臉茫然的被高倉巍堵在校場裡,衆目睽睽之下,葉新塍接過請帖和喜糖,不确定的問:“千金這般小的年紀,就要出閣?哪家公子這麼好福氣?”,話到此處,頓了頓又道:“不會是柳珘或者蘇一心那兩個小子其中一個吧,我早跟你說了,都是情窦初開的年紀,男孩女孩不要總混在一起,你就是不避諱”。
高倉巍搖頭道:“不是,是我要成親了,請你喝喜酒”。
此言一出,葉新塍驚訝得嘴巴張得像能塞下一個饅頭那麼大,而周遭的少年們爆發出一陣歡呼,人聲鼎沸中,高倉巍雙手攏在袖子裡,笑得樂不可支,人群外的柳珘像一頭勤勞的小牛,拉來了滿當當一車的喜糖,少年們一擁而上,不多時便搶了個精光,沒有搶到的就去扒拉多拿的,甚至還有人把手伸進柳珘懷裡,把他揣着的那份也給搶了去,順手把他衣裳扯得淩亂不堪,惹得柳珘又氣又惱。
夜幕已降,高倉巍和柳珘不知道在外磨蹭什麼,還不見回來,焱雀從羽衣營操練完畢回到丈青院,正百無聊賴的趴在丈青院正堂的桌上,等不到晚飯,隻能等着皇帝遣太監給她送宮裡新制的茶點,據說這個茶點在和面時用的不是水而是長風山雲霧茶湯,咬一口滿是茶香,她前天在長懷殿吃過一次後便念念不忘,所以有人跨進丈青院時,她滿臉新喜的望向門口,望見蘇一心背着包袱,端着一盤碧綠色梅花狀的點心,笑臉盈盈的望着她道:“在等着吃點心嗎?我在外面遇見了姜德公公,順手就拿進來了”。
焱雀拉着蘇一心的手轉了好幾圈,從頭到腳仔細打量着,心滿意足的道:“你果然全須全尾的回來了,沒有遭到圍追堵截嗎?”
蘇一心笑道:“沒有,我平安回到長風山,拜見了外祖父和聶氏家族中的長輩,提出要把娘親和珠姨的牌位供奉在長風山下的聶氏宗祠裡,剛開始族中長輩還是反對,說娘親是嫁出去的女兒,珠姨是陪嫁丫鬟,牌位供奉于聶氏宗祠于禮不合,但在聽我說完娘親和珠姨這些年在蘇氏所受的苦難和折磨後,便允了我,我順利操辦完娘親和珠姨的後事,守過頭七便回來了,娘親和珠姨的墓就在長風山下,對着聶氏的茶園,等一年又一年春風起,茶香就會伴着娘親和珠姨長眠”。
焱雀道:“是嗎?我也好想去看看”。
蘇一心道:“來年春天我帶你去,茶園後山還有漫山的野花,姹紫嫣紅,特别好看”。
焱雀的臉笑得燦爛無比,仿佛已經看見了漫山競相盛放的野花,她就和蘇一心這麼牽着手,兩人說了好些話,高倉巍領着一身亂七八糟的柳珘走進來的時候就看着這麼一副深情款款的畫面,以至于兩個人跨進門檻的腳都不知道該不該落地,高倉巍咳了一聲,焱,蘇二人才回過神來,焱雀把手縮回來,蘇一心的手握成拳,好像想把掌心餘留的溫度握住,柳珘打量着蘇一心,好像看出了一些不甚分明的情愫,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
高倉巍做了一桌飯,既慶祝蘇一心平安歸來,也慶祝他即将喜結良緣,飯桌上他都沒顧得上吃菜,一直在喝酒,三位少年男女各自陪了他許多杯,酒過三巡,高倉巍的話就多了起來,他懷念道:“我認識阿謝的時候,跟你們現在一般年紀,我隻是個初入禁軍的小戰士,而她是長樂殿的小舞侍,我跟你們說,我第一次見她,你們猜她在幹嘛?嘿嘿,她在沐浴,不光她,長樂殿的小舞侍們都在沐浴,一屋子的女孩子,白得像夜裡枝頭上對月招展的玉蘭花……”
焱雀夾了一筷子菜塞進他嘴裡,柳珘和蘇一心臉燒得通紅,焱雀鄙夷道:“你是有什麼毛病嗎?這麼下作的事你怎麼好意思當着我們的面說出來?”
高倉巍咽下滿口的菜道:“食色性也,怎麼?柳珘,一心你們沒幹過這種事嗎?”
蘇一心恨不得把頭搖斷,高倉巍歎道:“那你的少年時期真是枯燥”,忽而轉頭看向沒有任何否認表示的柳珘,奇道:“你幹過?”
“我和你不一樣”,柳珘嘟嘟囔囔的說,“我七歲那年練刀,受了傷不能動,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我阿姐和我一塊洗澡”,柳珘越說聲音越小,高倉巍道:“那也算”。
“我是喝了酒和其他人打賭打輸了,被逼着去偷她們的亵衣,結果我光顧着看了,沒發現背後有人,就被偷襲打暈了,醒來的時候被捆成粽子一樣的扔在長樂殿的地上,挨了她們一陣拳打腳踢,鼻青臉腫的回到禁軍,還挨了五十軍棍,隔天躺在床上下不來,結果你猜怎麼的,有兩個小舞侍偷偷的來營房尋我,其中一個就是阿謝,她膽子小,不敢正眼瞧我,滿面羞紅的嘟囔了好久,我才明白這兩個女孩在問我有沒有拿她們的亵衣,她們的亵衣都繡着各自的名字,我賭天發誓沒有,另一個女孩子就不依不饒的嚷着要搜,我索性就把被子掀開讓她們搜,挨了軍棍,一整個後背鮮血淋漓的,給她們吓得邊尖叫邊跑”。
“焱雀,和阿謝一起來找我的另一個女孩子,就是你娘親,其實你應該叫阿謝一聲姨娘,你娘親和阿謝從小一起在長樂殿長大,你娘親是當時長樂殿掌事顔素月的親生女兒,而阿謝是被拐賣進宮的孤兒,本來是做宮女伺候人的,機緣巧合被顔掌事看中,收了做舞侍,和你娘親好得像親姐妹,顔掌事就收阿謝做了義女,給取了個名字叫顔不謝,和你娘親顔如故的名字剛好對應,當時顔家的兩姐妹在宮裡,容貌舞姿都是絕佳,宮中祭月典,我見過她們跳月神舞,真的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後來經曆了一些事,我們慢慢熟絡起來,焱雀,不怕你笑話,我最初喜歡上的并不是阿謝,而是你的娘親,你娘親那個時候,容顔絕麗,善良聰慧,姿态華然,又與其他女子諸多不同,身懷武功,内心正義凜然,總愛和我鬥嘴,和我一起在宮裡私底下懲治那些欺辱宮娥的太監,我确實被她吸引,而阿謝那個時候,容貌嬌豔動人,可惜腼腆柔弱,性格又有些木讷,總被人欺負,我少年時心性不定,行事孟浪,何時撩撥了阿謝的心弦而不自知,等我明白她對我芳心暗許的那天,恰恰是你娘親斬釘截鐵拒絕我提親的那天”。
“是的,焱雀,我向你的娘親提過親,那個時候,我已行過及冠之禮,又受到了當時禁軍統領戰淩塬的賞識,收我為義弟,我覺得我有了求娶你娘親的資格,求義兄向顔掌事提親,義兄看重我,備了厚禮去長樂殿,顔掌事的答複是,女兒家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而當我找到你娘親,滿懷期許的向她講明我的心意時,她卻清晰明白的拒絕了我,她對我說她心裡從未将我當做如意郎君,而是可以一起并肩作戰的摯友,她心裡有一個人,藏的很深,她隻說那個人有婚約在身,她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和那個人在一起,所以從未向那人表明過心意,她是個忠誠于自己的女子,她不願委身于任何人,于是那夜我美夢破碎,藏在我們時常相聚的地方喝得酩酊大醉,阿謝什麼時候來的我并不知道,阿謝對我說了很多話,她的芳心暗許她的情根深種她的傷心難以自抑,說到最後她一直在哭泣,我記得我抱了她吻了她,那夜我們就有了肌膚之親”。
“第二天我清醒時,阿謝已不見了蹤影,你娘親怒不可遏的提着劍找我,要殺我,我任她重傷了我,我說我會對阿謝負責,你娘親當時對我說,你隻能對她的身體負責,卻不能對她的心負責,我說是,那句話正好被匆匆趕來勸阻的阿謝聽見,于是就成了她的心病,她無數次拒絕我的求親,無論我對她如何溫柔體貼,照顧有加,她都是四個字,不必如此”。
“後來,先帝壽誕,叛王之亂爆發,一夜間皇宮人人自危,我當時身為禁軍前鋒營百夫長,率前鋒營百人抵抗叛王的軍隊,在決戰前夕,我想辦法把阿謝妥善送出了宮,你娘親卻不願走,我才知道她心裡那個人,或許是在叛軍中,最後叛王死于你娘親的刺殺,叛軍土崩瓦解,你娘親從此下落不明”。
“我又見到阿謝時,距離叛王之亂已過去了整整八年,元襄帝即位,天下又恢複了太平,我在赴同僚宴席時來到一花樓,阿謝當時就倚在窗戶邊,對着月亮輕輕的歌唱,我那夜沒有入樓,就在樓下擡頭望着她,她也在樓上俯看着我,分别八載,千言萬語都化成了一聲歎息,我後來就時常去見她,與她關系愈發親昵,可我們之間始終沒有人願提及成親的事,仿佛那是一道不可觸碰的傷痕,雖然結了痂,卻總還是會疼,就這麼過了一年,我想嘗試着再跟她提親,你娘親将你帶來,托孤于我,你娘親要我無論如何教會你于人世間如何自保,如何恣意于天地,暢遊于山川,所以我用了以前老師教導我的方式去教導你,不是單一的教導你武功,而是教會你在與世隔絕的曠野叢林,群山密谷中如何生存,又将你帶入塵世,帶你領略人間煙火,體味人生百态,我出發前去見過阿謝,我答應每年會回來看她一次,她比少時從容豁達,可是我還是看得出她眼中深藏的落寞,于是我和她之間心結更甚,我确實每年中秋前都回來見她,隻待上一夜,天亮時便離開,每一夜我總和她叙說遊曆時發生的事和你的成長,她也總是醉眼朦胧的聽着,笑着,卻從不說思念我,從不要求我留下,年複一年,直到我們這次回來,我決心再也不走,并不隻是因為那個詭秘出現的大魚危及了陛下的安危,還因為阿謝,一想到這些年她總是這麼落寞的倚着窗看月亮,我心裡就跟被千萬根針紮一樣刺痛和難過”。
“焱雀,你也有喜歡的人,帝師府那夜,你坦然承認喜歡薛先生,我突然就想起了少年時的我,你娘親還有阿謝,當年即便情根錯種到如今隻是過眼煙雲,往日之事不可追,可我如果過了這麼些年還不能将自己的真心看個清楚明白,那我真是白活了,那個神秘人在蘇府敢用阿謝威脅我,我就知道我絕不能再等了,我就想好好的用我的餘生去愛阿謝,保護她,疼惜她,彌補她,你看,你們看,阿謝懂我,她答應嫁給我了”
話說到最後,桌上擺滿了空酒瓶,高倉巍竟似已醉了,一直反複的絮叨着“她答應嫁給我了,她答應嫁給我了”,眼中隐隐有淚光,三位少年男女默不作聲的喝着酒,各懷心事,正堂的燭火燃盡時,所有人不知不覺也都醉了。
大婚當日,酒宴擺在一花樓,所有宴請的賓客全部到場,高倉巍穿着大紅的喜服,在一花樓前迎來送往,柳珘,蘇一心和葉砺跟着他,葉砺暗戳戳的捅了蘇一心一把,道:“你看,統領現在俨然已是一花樓大老闆的姿态了,說到底他娶了顔娘子是他天大的福分,一花樓可是人間銷金窟,你看見沒,幾大世家的當家大臣攜着公子都來了,更别說咱們禁軍的人,我剛剛還看見了薛先生,這場面這陣勢,趕得上皇帝娶貴妃了”。
蘇一心望着他道:“能夠娶到自己心中最愛的人,無論多大排場都還是不夠,統領這是在向世人彰顯新娘的尊貴,往後若是有人敢輕視和怠慢他的夫人,心中必然先要做一番掂量和計較”。
葉砺點了點頭,忽而驚得跳起來,指着蘇一心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你,你會說話了?”
柳珘翻了個白眼,這才想起來蘇一心回來後忙着就和他一起忙着操辦統領的婚事,還沒有去校場恢複正常操練,但是也不想和葉砺解釋太多,轉而問道:“焱雀呢?野丫頭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