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柏勝手裡的木劍劈在蘇一心的肩胛骨,蘇一心吃痛,身體又往地面沉了沉,柳珘想沖上去,葉砺一把拉住他,“你幹嘛?這是比試又不是鬥毆,你忘了統領定的規矩了?”
高倉巍官拜禁軍統領時設立的規矩,凡鬥毆者無論對錯一率軍棍三十,但若是雙方自願比試,隻要不打死打殘,勝負未分之前旁人不得幹預,柳珘咬牙道:“這叫什麼比試,隻有他一個人挨打”。
葉砺歎氣道:“那也是他技不如人,若是追究起來,範柏勝那邊所有人都可以證明蘇一心是自願比試的,明白嗎?自願”。
柳,葉二人說話間,蘇一心已經趴倒在地,範柏勝舞着手中的木劍還在繞着他打轉,柳珘正欲出聲阻止,卻有一人推開他的肩膀走上前,範柏勝大笑聲頓止,來人看也不看他,蹲下身沖蘇一心道:“要不要雇我當打手?我收費很公道,你說打成什麼樣就什麼樣”。
人群一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訝的張大嘴巴,被高倉巍稱作寶貝女兒的女孩蹲在蘇一心面前,沒頭沒腦的說出這麼一句話,柳珘率先回過神來,沖她道:“你幹什麼?”
焱雀頭也不回的道:“做生意啊”。
柳珘氣急敗壞,“你現在冒出來做什麼生意?”
焱雀回頭瞥了他一眼,又道:“現在不做什麼時候做?等他被打死嗎?”
範柏勝也回過神來,語氣森然道:“野丫頭,别以為你是統領的女兒我就不敢收拾你,滾開”。
焱雀還是看也不看他,隻對蘇一心道:“說話,要還是不要?”
蘇一心有氣無力的支起身子,竟然真的從懷裡掏出幾兩碎銀子遞給焱雀,那是今早才發的饷銀,焱雀接過,掂了掂,“打成什麼樣?”
蘇一心擺了擺手,似乎在說随便,焱雀拾起他身旁掉落的木劍,起身正對着範柏勝,範柏勝冷笑道:“猖狂”,說罷竟然舉劍向焱雀劈來,焱雀挑了挑嘴角,持劍迎着範柏勝當頭劈下的劍鋒直上,範柏勝被她這格擋的一劍震得滿手麻木,心下立時駭然,卻又不願人前露怯,又揮劍隻取焱雀腰側,焱雀發出一聲冷哼,竟貼着範柏勝削來的劍鋒旋身回轉,眨眼間便已至範柏勝身前,持劍架開範柏勝的攻勢,未持劍的手一掌拍在他下颚,趁他吃痛又以肘擊他胸口氣門處,木劍“喀嗒”的斷裂成兩截,範柏勝仰面栽倒在地,捂着胸口滿地打滾,吱哇亂叫,眨眼間勝負已分。
柳珘把蘇一心扶起來,唐風叫嚣道:“蘇一心,你這個奸詐小人,說好的比試,統領定的規矩,不準旁人幹預,你竟然雇幫手”。
他一嚷,與範柏勝為伍的一幫人作勢要圍攏來,柳珘擋在蘇一心面前,面色陰沉的道:“誰跟你們說好的?”
焱雀揚起手中木劍在場上劃了一圈,滿臉狂傲的朗聲道:“誰打赢我,誰才有資格同我講規矩”。
禁軍少年們聞言面面相觑,恰在此時,剛才指揮操練的副将跨挎刀走來,撥開人群,衆少年在他冷峻的目光掃視下紛紛垂頭,副将道:“姑娘,統領有請”。
焱雀把手中木劍扔給柳珘,拍了拍手,跟着副将就往校場外走,路過蘇一心身邊時,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争點氣,别叫人看不起”,蘇一心身子一顫,吃力的扭頭去看她的背影。
高倉巍跟葉新塍在禁軍議事的内堂呆了三個多時辰都沒有出來,期間不斷有人往裡面端去酒水和吃食,焱雀被副将帶到這,坐在門外的階梯上等得發困,隻能用手撐着腦袋在晚風中輕輕的晃着腳,不知又過了多久,“吱呀”一聲,身後的内堂被人從裡面拉開了,高倉巍踏步出來,對着門内作揖道:“告辭”。
焱雀眨巴着酸澀的眼睛湊到高倉巍身邊,問道:“可算是談完了,你們都說了些什麼啊,磨磨唧唧的,我都餓了”。
焱雀突然不說話了,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因為她居然看見高倉巍眼眶泛紅,臉頰旁還有淚痕,神色居然還有幾分悲哀蒼涼,她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見高倉巍神色一松,緩緩的吐了一口氣,愉快的沖她笑道:“咱們回去吧”,那悲哀蒼涼的神色瞬間就不見了,消失得幹淨利落,焱雀像見了鬼一樣,越走步子越慢,恨不得離他七八丈遠,高倉巍也不管她,隻當她沒見識,兩個人一前一後的,終于回到了高倉巍的居所。
高倉巍的居所,是元襄帝恩賜給他的宮内别院,名“丈青院”,院内修正的倒是清爽潔淨,隻擺放了為數不多的假山綠植,毫無鑒賞價值,後院大半多的房屋空空蕩蕩,隻有種植在院内水池旁的那片翠竹還有些詩情畫意,不過也被池子裡過于豐滿的鯉魚給破壞了,高倉巍分派給焱雀的房間正對着這片竹林,秋風蕭瑟,竹葉紛紛灑灑的落下來,在平滑如鏡的池水上激起漣漪。
焱雀端着竹枝,盡量伸長了自己的手臂,穩固不動,竹枝頂端擡着一片竹葉,她手腕上擡,竹葉就仿佛風中羽毛一樣輕飄飄的揮起又落下,焱雀凝神于手,忽聞腳步聲由遠至近,她原本平靜無波瀾的心突然狂風大作,原地轉身回首向下一劈,方才在竹枝頂端起舞的竹葉在空中被淩厲的勁風從中剖開,一分為二斬落。
高倉巍倚着長廊的柱子,歎了口氣,說道:“這一招看似狠厲,實則愚不可及,為師何時教過你拿劍當斧子使的劍術?”
焱雀提着竹枝走到他跟前,一闆一眼的說:“說吧,失散多年的女兒怎麼回事?你在禁軍那兒拿我怎麼當盾牌使了?”
高倉巍也也學着她的模樣,一闆一眼的道:“放肆,為師平時就是太縱着你了,縱得你飛揚跋扈,不知禮數,成天跟為師沒大沒小的”。
焱雀惱了,說道:“你痛快點,不然葉統領或者其他禁軍的人日後問起我,我可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看你如何交代”。
高倉巍“刷”的換了一副谄媚無比的嘴臉,說道:“這可不使不得,小鳥兒,你就當幫為師一個忙,日後跟着為師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用再去過風餐露宿的生活了,橫豎你都不吃虧”。
焱雀不吃他這套,咬定要他說個清楚,高倉巍也就不閃着躲着了,痛快的說了出來。
“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跟葉新塍講,先帝在位時,元襄帝還是睿王,我還沒有封官拜将,還是禁軍的一個小戰士,那時我就看上了長樂殿的一個舞侍,我兩情投意合,後來烨王起兵造反,朝廷動蕩,舞侍偏又有了我的骨肉,我為保妻兒安危就想辦法把她和腹中孩兒送出了宮,從此骨肉分離,再不得相見,六年前我尋回了失散的妻子,得知女兒在動蕩中與妻子走散,我為尋回女兒,向皇帝提出辭官歸隐,皇帝陛下不準,特許我挂官離宮,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六年後将你尋得,可憐你一個孤女,孤苦無依,隻得将你帶回皇都,從此以後視若珍寶,疼愛有加,以慰藉我多年凄苦,葉新塍一聽我這話說得有始有末,合乎情理,再加上我情到深處不自覺的黯然神傷,垂頭落淚,令他回想到他前年過世的發妻,也不禁悲從中來,我兩差點抱頭痛哭。”
高倉巍一口氣說完他編的混賬話,洋洋得意的搖頭晃腦,可是聽完這一席話的焱雀卻半天沒有反應,隻垂頭撫摸着竹枝上略微凸起的竹節,高倉巍見她如此,也不自覺的心虛了起來,抓耳撓腮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真是女孩兒大了,心思也愈發難猜起來。
焱雀沉吟了好一會,擡頭問道:“老師,有句話我當面問過了皇帝,他否了我,現在我想當面問問你,你如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高倉巍伸手撫摸焱雀的小腦袋,輕聲說:“小鳥兒,我若真是你親生父親,怎麼可能不坦言相告呢,可惜天不遂人願,我非你生父,不過我們師徒一場,這麼些年,我視你為己出,是不是親生有什麼要緊的,可你一定要記住,你想要和為師在這個深宮高牆内平平安安的活下去,無論對誰都必須認定,我就是你的生父,隻要我不死,定能護你周全”。
焱雀聽了這番話之後,回應高倉巍一個香甜的笑容道:“知道了,爹爹”,高倉巍看得有些愣神,心裡暗想這個孩子真的是長大了,心裡暗藏了好多事,隻是這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笑容一如既往的幹淨明朗。
夜已深,焱雀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關于她的生父究竟是誰這個自小就埋藏在心裡巨大的疑問,讓焱雀多少個深夜如今夜般輾轉反側,如今她已向兩位心中猜測的人選當面求證,焱雀深信他們不會也沒有必要欺騙自己,而且他們已将過去所知的事和盤托出也并未明确焱雀生父的身份,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也并不知曉答案,過去種種使得這個疑問越發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焱雀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日落山栖霞湖那朗月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和那場仿佛要燃盡天地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