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所有人都知道,大魏的皇後是馮氏,太師馮熙之女。
四月十八日,行冊後禮。宮中許久無喜事,這一日歌舞雅樂,很是熱鬧祥和。隻是皇帝一人郁郁寡歡。
傍晚步出起居殿,偏偏天際挂着一輪似圓還缺的月亮。淡青色的天空上薄如梨花花瓣的小小潔白一片,該是适合放在心尖上憐愛的。
皇帝舉頭凝望片刻,胸口醞釀的悲傷越來越濃。
他想見月華。
可他不敢去見。
也無顔去見。
他拿什麼見她?他終于親政,終于冊立皇後,卻是冊立旁人。若是冊立别人也就罷了,偏偏是她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她想要的獨寵,她想要的偏愛,他都給不了。
十一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做一個無可非議完美無缺的好皇帝。他習慣了雨露均沾,習慣了保持六宮平衡和諧,習慣了不貪戀。
如果琉璃回來,他知道他不可能不貪戀。他也知道她必然不容旁人承寵。
“琉璃,琉璃,讓我拿你怎麼辦才好……”他低頭輕歎。
他不許太多人跟着,隻帶了一個名叫雙三念的小宦官,去禦花園散心。行至金水池邊,便站在岸上看水中鳥兒嬉戲。
雙三念入宮晚,雖然隐約聽過一點皇帝與馮貴人的舊事,但到底不曾見過二人如何情好的場面,他隻知道皇帝今日心情不好,便有心說些俏皮話,笑道:“陛下您瞧,這鳥兒好生有趣,這偌大一個池子,偏要一對一對挨在一起遊水,也不嫌擁擠。”
皇帝微笑道:“你說得正是。”
皇帝說話時,望着那成雙結對的鳥兒,眉眼間甚是溫柔。雙三念一時看呆了。
而後皇帝的笑容裡慢慢泛起一絲苦澀,低頭自嘲地笑笑:“明明分開更自在,卻偏要擠在一處。”說着蹴了一腳岸邊白石,轉身離去。
雙三念在皇帝身後默默跟着,皇帝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不知不覺,再擡頭時,他腳步竟已經踱至月影殿。
值守宦官們在門檻上對坐,打着瞌睡。
此地已經太久沒人到訪,宮人們松懈至此。
雙三念待要揚聲通報陛下駕臨,皇帝擡手止住了他。
他仔仔細細掃視這裡。一磚一石,一榫一卯,一草一木。
所有景物,既熟悉,又陌生。
他心底湧起的情潮,也是一樣,既熟悉,又陌生。
他心裡生出一點點怯。
太後去世後,三年心喪,他沒有臨幸後宮妃嫔,也沒有踏足這裡。不是他不想來,而是他不敢。
物是人非。他變了。他不知道月華有沒有變。
月華大抵是也要變的。他不知道她到底變成了什麼模樣。
太後駕崩時,月華離宮便已八年。
八年裡,這月影殿的殿門,起初是封鎖着他等待某日重新啟封的愛戀,後來是保管他年少時植根于心的執念,再往後,變成是束縛他的心魔。
現在,又三年過去了,月華已經離宮十一年。
十一年,漫長的十一年,漫長到她出宮那年誕生的皇長子拓拔恂已經長到他肩膀高。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處有多麼渴望她。十一年,他對她的渴望絲毫不曾消減,與日俱增。不隻是心,也是身體。他的靈與肉都渴望着她,像一頭饑渴了十一年的猛獸。他恨不得将她吞進腹裡,同時也被她吃掉,他和她要變作一個,要血脈交融唇齒相依耳鬓厮磨臂膀相擁,要永不分離。如此才好。
可他已經不習慣擁有如此強烈的欲望了。
十一年,他學會了克制,隐忍,理性,規整。這些東西烙進了他骨子裡。他喜歡一切都可控。前朝後宮,都要按照一條正确的路向前走。他知道隻要沿着聖王之道,便能成為治世明君,便能令天下大同。
眼前這道殿門,是一道阻遏洪水的堤壩。堤壩決口之日,将是過去十一年裡他所有習慣被打破之時。
月華和旁人不同。月華能觸動他的心。月華有能力讓他變成一個新的人。
月華曾像一把火,将他點燃,令他内心的情/欲熊熊燃燒,不可遏制。
現在他還敢要那麼濃烈的愛嗎。他不知道。
他想要。可是他有些怕了。他現在擁有了太多,他有了太多在乎的東西。月華隻是其中之一。他掂不清月華在他心裡究竟占多少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