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殷無渡看得見她?
晏琳琅壞心頓起。
她慢慢擡頭,淡如煙霧的元神氣息緩緩掠過他的鼻尖,他的側臉。
然後,朝他濃黑的眼睫輕輕吹氣。
殷無渡垂眸斂目,面無表情地擡指,将晏琳琅的元神輕彈回了她的身軀内。
再次感受到軀殼的沉重,晏琳琅隻覺格外心安。
她悠悠然打開眼睫,也不急着起身,隻慵懶地翻了個面,手托腮幫側倚在柔軟華麗的繡枕上,呼地吹走粘黏在唇上的一縷碎發。
她笑得狡黠,卻佯做驚詫:“神主果然能看見我,裝得挺像。”
殷無渡不見半分心虛,若無其事道:“别忘了,昨晚是本座救了你。”
“啊,是呢。”
晏琳琅點點頭,拖長尾音道,“若非神主突然現身,使我藥效發作暈厥,隻怕我早脫身了。這個忙幫得好,幫得及時。”
殷無渡自然聽懂了她的陰陽怪氣,薄唇一勾,反嗆道:“現在,又救了一次。不過少主大人本事高超,想必無需本座的舉手之勞也能元神歸位,本座這就将你的元神重新抽出來……”
見他真的要動手,晏琳琅眼疾手快,側身一滾下了榻。
轉瞬間她已赤足斜倚在窗邊坐榻上,烏發如妖散落,勾勒出玲珑的身形曲線,笑吟吟道:“不過說着玩玩,神主何必當真?昨晚你捉弄于我,害得我炸出四裡地遠,我不也沒生氣?還開開心心地給你帶了禮物呢。”
殷無渡滿眼“聽你胡謅”的漠然,輕哼一聲:“你,會給我帶禮物?”
沒在心裡罵他八百句,都不像她晏琳琅的風格。
“喏,在這呢。”
晏琳琅從儲物靈戒裡摸出一份油紙包裹的物什,施了個小法術,那油紙包便平穩地朝殷無渡飛去,落在他的掌心。
殷無渡打開一瞧,原是一包糖滾靈果。
大約昨晚打鬥激烈,靈果上的糖霜有些散落了,剝離出鮮紅剔透的果肉,正是當初他與晏琳琅五感相通時于道旁看到過的那種果子。
殷無渡垂下眼簾,忽的安靜下來。
他難得沒有嘲弄這片心意的寒酸,隻神色淡然地拿起一顆果子觀摩了半晌,方揚手抛入嘴中。
齒關一咬,糖霜碎開,清爽的果汁于舌尖蔓延,殷無渡頓了頓,随即皺眉,神情變得古怪起來。
托晏琳琅第二個願望的福,他如今有了在下界自由行走的分-身,也就有了五感。
酸,極度的酸!
他成神後每天飲的是瓊漿玉露,納的是九天清氣,就沒吃過這麼酸澀的東西!
“你下毒了?”
殷無渡忍了良久,到底沒忍住說出口,“真難吃。”
晏琳琅訝然:“難吃嗎?你以前……”
一句“你以前不是最愛吃這個嗎”湧到她唇間,又硬生生咽回腹中。
晏琳琅終于想起殷無渡已是九天之上的玄溟神主,恐怕,早将那點喜好連同凡塵往事忘得幹幹淨淨了。
頓了頓,她改口道:“靈果雖然酸澀,卻于滋補靈脈大有裨益。”
晏琳琅嗜酸,以前殷無渡剛從鬼蜮出來,身體虛弱,她便拿了靈果一筐一筐地喂他。
殷無渡吃得面不改色,從未表現出絲毫的不喜,每每見她望過來,還會展顔一笑博她歡心……就這麼養了幾年,才将殷無渡的身子骨養回來。
“下次準備些味美的供奉,譬如鳳凰翅,麒麟髓。”
殷無渡将油紙包捏得嘩啦作響,挑挑揀揀道,“對了,記得多備幾壇仙人淚,要百年陳釀。”
“仙人淚”是仙都特産的佳釀,一壺可值百金。
晏琳琅輕聲嘀咕:“你都成神了,口腹之欲還這般重,一點神性也無。”
殷無渡擡眼一笑,淡然道:“再廢話你就會發現,本座不僅沒有神性,還可以沒有人性。”
殷無渡握着那包未吃完的靈果,信步出門去了。
屋外暖陽正好,殷無渡又不死心的摸了顆靈果出來,咬上一口,随即擰眉呸掉。
這東西到底是誰喜歡吃?
……
晏琳琅不可能真去找鳳凰翅、麒麟髓給神主下酒。最後雙方各退一步,由晏琳琅親自做一桌悅神供品,以表誠意。
作為金枝玉葉的仙都少主,晏琳琅活了百歲,就沒正經下過一次廚。
此刻膳房一片雞飛狗跳。
晏琳琅用襻膊勒好羽衣袖袍,撸了撸細膩若雪的小臂,一邊優雅燒火煮湯,一邊手持靈劍哐哐哐剁蘿蔔。
竈裡燃的是丹爐中引出的靈火,燒的是一兩千金的太陰靈木,就連蘿蔔亦是雪域中養了三百年的賽人參。
白妙聞香而動,狗兒似的蹲守在竈台邊,下巴擱在台面上,眼巴巴看着一桌的仙獸靈果。晏琳琅切一塊蘿蔔丢鍋裡,再切一塊丢白妙嘴中,主打一個雨露均沾。
靈火燒得極為旺盛,不稍片刻,鍋裡便傳來了幹燒的滋啦聲。
白妙兩腮鼓囊,兩眼亮晶晶道:“師叔,冒煙啦。”
晏琳琅匆忙揭開鍋蓋,頓時被一股黑煙熏了個眼冒金花,忙施法隔空引來缸中靈泉救急。
滋啦一聲,鍋裡的黑煙變成了滾滾水汽。蒸騰的熱氣迅速彌漫整間膳房,白茫茫一片中伸手不見五指,唯見師徒倆大眼瞪小眼。
秉承着“鍋幹加水,水多加菜”的原則,一個時辰後,晏琳琅成功将一大鍋山珍海味燒成了一碗黑乎乎冒泡的濃湯。
白妙淺嘗了一口,繼而兩眼一翻,打了個嗝。
晏琳琅仿佛看見一個半透明的骷髅狀魂體從白妙的嘴中鑽出,正晃悠悠飄在她頭頂,詭異至極。
“妙妙?”
晏琳琅給暈乎乎打嗝的白妙喂了顆濯靈丹,這才直身叉腰,望着那碗黑咕隆咚的湯直歎氣。
總不能拿這碗東西給玄溟神主喝吧?
正想着要不要偷梁換柱,請人代做一桌佳肴,就聞身後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東西做好了嗎?”
晏琳琅眼睫一抖,心虛地轉過身笑笑:“做好了。”
“哦?做了哪些佳肴?”
殷無渡神情淡淡,迤迤然邁進膳房。
“荒山離朱雀,極海吞音魚,清蒸白鹿尾,還有三百年熟成的雪域賽人參。”
“勉強尚可。”
殷無渡掃視淩亂堪比飓風過境的竈台,問她,“東西呢?”
“在這兒。”
晏琳琅破罐破摔地指了指竈台上那碗冒着不祥氣息的黑湯。
殷無渡的眼皮跳了一跳。
他單手端起那隻湯碗瞧了瞧,又嗅了嗅,繼而爆發出一陣沉悶的低笑,笑得雙肩一顫一顫,湯水都險些灑了出來。
笑吧笑吧。
晏琳琅靠着竈台,擡眼望天,“這可是我第一次洗手作羹湯,我盡力了。”
殷無渡笑得眼尾泛紅,給他冷峻的面容平添幾分豔色,氣息不穩地問:“你用了幾分火候?炖了多少個時辰?”
“十成猛火,炖了個把時辰。”
“炖煮靈湯最忌心急,你這般猛火,沒将膳房燒了已是萬幸。”
殷無渡将那碗黑湯擱回竈台上,擡手一拂,将竈中靈火壓小,引來缸中靈泉洗刷鍋碗。
他神力極高,甚至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堆積如山的竈台便瞬間清理歸位,白白胖胖的賽人參自行躺平切片,山珍海味排隊井然躍入鍋中。
晏琳琅看得津津有味,也施法召來一旁的鐵勺,去翻動鍋裡噴香的食材。
殷無渡看不下去了。
他伸臂越過晏琳琅的耳側,去握她手中的大勺,緩聲道:“不必用力翻炒。大火煮沸後轉三成文火,慢炖三個時辰即可。”
屬于神明的清冷氣息撲面而來,夾雜着絲絲袅袅誘人的神力,晏琳琅身形一僵,從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男人修長如玉的指節,以及手背上微微凸起的經絡。
是一雙漂亮有力,可以輕而易舉掌控旁人生死的手。
熟悉的熱意上湧時,晏琳琅先一步松手。
鐵勺哐當一聲墜入鍋中,殷無渡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神主果然博聞強識,想必炊煮炮制都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