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挽月發現,她和這男人有時候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她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後,轉身便去了别處。
此時,在她眼前的是一對骨瘦形銷的年老夫妻。老翁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攬着老妪,而靠在他懷裡的老妪則半睜着渾濁不清的雙眼看着姜挽月,她的呼吸綿長而微弱,似要随時斷了般。
姜挽月半蹲下身,探了探老妪的脈,卻發現這老妪心脈極其微弱,恐怕就這幾天将會西去。
老妪滿面病容地釋然笑笑,并未等着姜挽月開口解釋便嗓音含混不清道:“道長不用看了,我如今年歲已至耄耋之年,也該走了。”
身後響起沉穩的腳步聲。
謝長綏緩步來到姜挽月身旁,垂眸看着這一對年邁的夫妻,眼底眸色深邃晦暗。
“我這一把老骨頭,身子又不争氣,正好也省得拖累了道長。”老妪說這話時像是已經看淡了生死,坦然接受着離世的結局。
姜挽月頓了頓,随後動唇問:“婆婆,你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心願……”老妪微微一怔,沉默良久才感歎道:“沒有什麼心願……隻不過倒是有一件憾事。”
話音落下,隻見兩位老人家的眼中紛紛濕潤起來,面上卻不顯。
老妪緩緩道來:“我們以前啊,其實還有個十分孝順的孫子,他父母亡得早,我們平日顧不上他,也沒錢送他去學堂,所以他從小就愛聽人家說什麼神啊道的……”
“時間長了這孩子就要去學人家求仙問道,說想去離咱們天臨最近的太初看看,我們就他一個孫子,哪舍得讓他去學什麼道……我們就把他關在屋子裡,說什麼都不許他去,就這樣,他又陪了我們這兩個老骨頭七八年。”
“那七八年裡,我們就看着他雕木劍,整天就在院子裡舞刀弄劍,街坊四鄰的人都笑他是個癡兒,傻子。于是這孩子便跪下來求我們,想要去你們太初劍宗參加入門試煉。”
老妪說到這裡時眼中的淚已經不自覺滑落至面頰,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長歎一聲,再度緩緩道:“這孩子當時已經快三十歲不小了,我們就勸他别去了,修道錯過了最好的年紀就修不好道了……”
姜挽月隐隐聽出她話中這件事的後續發展,試探着詢問:“所以他之後沒有去太初?”
“是啊。”老妪笑笑,随後又臉色又沉了下來,空中的氣氛蓦地壓抑了起來,她說:“本該沒事的……他本來可以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輩子的。”
“可偏偏那個惡魔來了我們天臨,他在我們天臨國遇人就殺,無惡不作。死在他手裡的人,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嬰孩,在他眼裡隻要是個活人就必須死在他手裡!手段殘忍至極,紅色的血血流成河,整條街!就在這裡!就在皇城内!滿街都是紅色……”
“太玄劍宗的人趕來的時候,他甚至還放火燒了這裡……我們天臨國幾百年的繁榮昌盛都在他手裡毀了個徹徹底底!”
“而我可憐的孩子……他也被這個惡魔的火活活燒死!當時他就在地上掙紮打滾,痛苦的求我們救救他,他說他好痛苦……”
“可是火滅不掉,那不是普通的火,怎麼都滅不掉,滅不掉……”
老妪說話時怒目圓睜,眼底布滿了紅色的血線,幾乎字字泣血,胸腔也激烈起伏,似要喘不過氣來一樣。
見狀,姜挽月即刻就要往老妪體内輸送靈力,然而卻突然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順着手看向他,卻見他面容冷峻,眸光随意落在老妪身上,而他的另一隻手搭在老妪的脈上,正在往裡面輸送什麼。
她微微一愣。
老妪漸漸平複了一下心緒,深吸幾口氣後才搖着頭極度懊悔道:“都怪我們,要不是我們攔着他不讓他去太初,我們何至于白發人送黑發人!都怪我們,他若是像你們一樣該多好……”
說着,老妪慈愛的目光緩緩落在姜挽月的臉上,“該多好啊……修道本可以長生,我們怎麼能那麼自私地攔着他……讓他最後落得這麼個下場。”
在老妪身旁許久不曾說話的老翁早已老淚縱橫,他渾濁的雙眼中哀傷與恨意相互交織,他痛心道:“都是那個喪心病狂的畜生的錯!要不是他在我們天臨國大開殺戒,我們何至于此?!”
“十三年前何至于落得那種下場?!”
“十三年後的如今,又何至于像現在這樣過得人不人鬼不鬼?!”
“看看我們天臨國!當年多好啊,滿街盛景繁榮,萬家燈火盡是熱鬧。再看看如今……枯木朽株寸草不生,每天日複一日都是黃沙塵土,狂風肆虐,這叫我們如何活?”
“十多年了,我們在這種鬼地方活了十幾年,沒有一日不是煎熬!”
老翁怒聲咒罵的話也一句一句傳入周圍其餘人的耳朵裡,幾乎是瞬間,衆人突然情緒激動高亢地大聲咒罵起來。
他們的聲音震耳欲聾,響徹雲霄,無一不是在咒罵當年那個大魔頭。
他們罵聲惡毒,罵着那人嗜殺成性,畜生不如,合該死後屍體喂狗,靈魂下十八層地獄永生永世備受折磨不入輪回。
四周罵罵咧咧的聲音持續着,她聽得心中掀起驚濤駭浪,不動聲色将眸光落在身旁男人的側顔上。
他眉目舒展,看起來極為雲淡風輕,半垂的眼皮下,眸光一片沉靜似水,似乎内心波瀾不驚,對這一切抱着置身事外的疏離感。
還是老樣子,他就好像生生把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了一樣,外界任何事,于他而言不過雲煙。
都被罵成這樣了,他卻仍是這幅模樣。
他能是謝長綏嗎?
姜挽月的心中不免忽然升起這樣的疑問來。
據他們所說,大魔頭暴戾殘忍嗜殺,是個徹頭徹尾的惡人。
可若真如此,此刻的謝長綏聽見了,就該大發雷霆讓這些人統統閉嘴,讓他們都再也無法開口。
即便是他不想暴露身份而故意忍下,面上也總該能被看出一些痕迹。
可偏偏沒有,就如同沒有任何怨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