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多年,他時覺恍惚,那個隐約浮現的真相一直在折磨他,吞噬他,他想要掀開它的真面目,同時又在逼迫自己壓抑這等欲望,也許,他不願去面對那個真相。
可是今日,他顧不得了,他想要從恩父那裡得到一個明确的回答,即便是個謊言也好。
他忍耐渾身上下的傷痛等待着,塔利卻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在雪中短暫駐足後道:“突利,你可以回東部。”
他甚至不願意為他編織一個謊言。
“赤鄉現在是東部的主人。”他說。
塔利說:“我會命他返回瓜州。”
提起自己的弟弟,突利動用了自己殘存的最後一絲理智,“父親,至今我們沒有打赢過一場勝仗,也許我們應當從大秦撤軍……”
父親沒有回應他,冷漠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雪中。
十日後。
突利抵達東突厥的邊界,赤鄉小可汗迎他入了堡寨,備了一桌酒菜迎他歸來,同樣這也是赤鄉為自己餞行的一場儀式。
酒過三巡,突利屏撤了所有的副将,同赤鄉單獨絮話,隐晦的說:“西部的防線被攻破了兩道,目前東部相對安全。”
赤鄉冷哼了一聲,隻是一味吃酒,突利把話說得更明朗了一些,“赤鄉,也許你應該繼續留在東部。”
“那哥哥為何還要回東部?”赤鄉似而非笑的看着他問。
見他垂眼不答,赤鄉抿了口酒,笑道:“這裡本來就是哥哥的部落,我不便久待。”
突利的手指來回摩挲着酒杯的杯口,他幾經猶豫後道:“父親的決定并非都是正确的,你可以拒絕他,離開大秦戰場。”
“哥哥是在質疑父親的決定麼?”
突利擡眼看向赤鄉,弟弟打量他的眼神難掩鄙夷,他同樣抛出問題:“赤鄉,你應當清楚,大秦一方接連打赢勝仗,并不是全憑僥幸,對麼?我們的糧儲已經不多了。”
“也許吧,”赤鄉冷嗤了一聲說:“可是我不會質疑父親的決定,我不是懦夫。”
他意有所指,突利同赤鄉對視,看出了他眼中的挑釁與不屑,它們刺痛了他,突利逼迫自己忽略掉它們,仍做出了勸阻:“赤鄉,我不想看着你白白去送死……”
赤鄉聞聽此話,臉上流露出不耐的神情,突利唯有住口,兩人均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久好久,突利手中握着的那杯熱酒逐漸變溫涼掉了,突然間聽到赤鄉說:“哥哥陪我重回戰場吧。”
“什麼?”他愕然擡眼。
赤鄉笑視着他說:“哥哥保護我,也許我就不會那麼輕易死掉了。我陪哥哥去見父親一面,他會原諒哥哥,不再會去計較的。”
赤鄉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也許他痛恨塔利,但他從不痛恨自己的弟弟,是他看着他從襁褓中長起來,是他為他挑馬鑄刀,教會他騎馬射箭,是他一次又一次為他擋開了刀箭的劃傷。
他不能拒絕,他不會拒絕,哪怕他再一次陷落于萬劫不複當中。
十日後。
突利率領他的舊部和赤鄉一起返回西部牙帳,塔利率軍在堡寨外迎接,赤鄉駕馬先向父親走去,兩人交談一番後,一同向他這面看過來,雪很大,在他眼前紛亂的飄落,他看不清他們的神色。
雪很大,偏偏風聲斂藏了聲息,他聽到寨中傳出的異響,他再熟悉不過,那是弓弩緊繃到了極限離弦的嗡鳴聲。下一刻,他身後的舊部們被箭镞貫穿了咽喉,無聲栽倒在了馬下,隻餘下他們的戰馬在驚慌中嘶鳴。
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麻木僵坐在馬鞍上,紋絲不動,與雪霧中的一人對峙。過了許久,他驅馬向他走來,他的面目逐漸清晰的印在他的眼底。
他來到他的面前,經過他的側身,拔出彎刀,捅向了他的腹心。
“父親說,哥哥有謀反之心。”弟弟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他沒有躲,他放任這一切發生。突利栽倒下馬,仰卧在雪地中,仰望着漫天的雪落,他回想起父親決定啟用間人滲透大秦中樞機構時所說的話。
“大秦的父子并非父子,手足并非手足,他們之間甚至連君臣都算不上,他們隻會将彼此視為仇敵,用盡一切辦法将對方誅之,我們隻要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他們自會相互殘殺。”
那是十幾年前了,那時他還很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言語,現在,他什麼都明白了。他釋然,無聲一笑。
無論是大秦還是突厥,也許政權與政權之間沒有本質的分别,他們所有人都服從于權力,而權力之下的人們共享同一種結局,自古父子相殘,手足相殺,誰也不例外。
赤鄉俯視着馬下之人,視着他眼底的光芒逐漸暗淡,最終流失不見,他眼中的一切終将被大雪覆蓋。
“你是真正的勇士。”父親在他身後稱贊道。
他同哥哥一雙熄滅的眼眸對視良久,他不懂,他為他預留了足夠長的時間,為什麼他執着的停留在原地,不逃,不躲。
他眼中流下了淚水,他不能去擦拭,待它們被寒風抹去後,他駕馬轉身,向西而行。
一封軍報從雲中發往肅州,肅州城内的大秦将領們看後相互傳閱,很快,所有的将士都獲知了這一軍情,最終它被封函,與其他的文書一起被歸置收藏。
以大秦一方的紀年來讀取這一紀事,那便是:平康三年,二月初一,東突厥小可汗突利發動政變,事迹敗露,被同族誅殺。赤鄉小可汗沿金山、伊州道至瓜州,接領将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