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衙署,夜裡彌漫着大雪融化時的氣息,濃烈又凜冽,沁人心脾。
唐頌牽着秦衍的手往他們住所的方向走,她依偎在他的臂膀一側說:“今後朝中再無靖王殿下,隻有秦閑廄了,秦戎钺,你會後悔麼?”
秦衍輕笑:“頌頌知道答案的。”
她曾問他,是否舍得脫下靖王這身護身皮,他回答說舍得,如今他真的卸下了王爵,可他還是他,他的内核和質地不曾有過改變。
她垂着眼,看着她跟他的長靴交錯着并行向前,也輕聲笑了起來,“秦戎钺,秦戎钺。”
他喜歡聽她念他的名字,她用婉轉的腔調描摹出他的形迹,那一筆一劃仿佛有了具象的呈現。
秦戎钺。
他更喜歡她眼中的自己。
他握緊她的手,又松開來,停下步子。唐頌也跟着駐足,不解的擡頭,她跟着他的視線望向遠處。
他垂眸在她額心落下一枚吻,“我先走。”
這樣暖熱的印迹拓進她的心底,烙出滾燙的溫度來。
她望到了花鳥司的那幫花鳥使。
勾勒他們官服上那些花鳥的絲線泛出微光,爍爍的針腳編織出一經一緯,入眼的大雪如一張無暇玉箋,他們像是點綴其上的片片灑金。
“司長!”為首一人看到她,滿臉緊張又興奮的神色,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她面前。
唐頌哽咽着笑,擡頭看他,又看他身後的同僚們,“大家,都還好吧?”
她來到原州後,第一件事情便是向寥懷打聽花鳥司的近況,她從寥懷口中得知,那夜由突厥間人僞裝的平康軍最初是從芳林門上突破禁衛闖入宮中的,當晚門上值夜的部分花鳥使受到了牽連,慘遭殺害。
鐘黎含淚點點頭,“司長,我帶着弟兄們來投奔你了,咱們還有活兒幹麼?”
“當然,還是咱們最擅長的活兒。”唐頌潸然淚下:“你個頭又長高了。”
鐘黎有些手足無措,又走近她一步,唐頌伸開雙臂,他迫不及待,将她擁入懷中,她輕輕拍他的後背,給他安慰。
她已經許久未穿這身官服了,再次觸碰那些花鳥紋理的感覺有些莫名,些許眷戀,些許傷懷。
“别哭。”唐頌道:“眼下咱們不都好好的麼。”
鐘黎從她肩上擡起頭,用袖子擦了擦臉,乖乖的點頭。唐頌與程霜等人打過招呼後,走向了一人,她伸出手,對方也伸了手,兩人拉了腕。
“醫療方面的人才,我有一人舉薦。”韋笙道:“我回趟長安,帶她過來。”
唐頌嗤笑,“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你瞧着辦,不過不可動粗,經過人家的同意後,請她來。”
兩人同時松了手,韋笙颔首道:“當然。”
唐頌回身,這幫花鳥使的目光向她聚攏過來,她想起了從前在芳林門上值守的日子。别處的廊下由宮裡的太監上燈,他們的燈自己搶着點。
過了戌時,橘紅的光灑下來,敷在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上,亮色躍起的那一下總能點燃他們眼底的欣喜,他們是那樣的年輕,抛開血刃時,偶有純真的一面。
他們仰面撥弄着光火,她靠在廊柱上看着他們笑鬧,當時隻道是尋常,如今看來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個又一個瞬間。
他們信任她,追随她而來,可她隻能帶着他們賣命,去直面血腥。
她猶豫了片刻,歸于無言,她也選擇了信任,行軍打仗要比花鳥司從前的活計兇險萬分,她會一往無前,他們也會。
從前是她入花鳥司,他們接納她盡地主之誼,如今情境翻轉,換她來為他們在一座城中安置。
起初,他們隻是默默相攜而行,走近夜色深處時,鐘黎突然立住,望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宣稱:“司長,我們跟您幹票大的!等将來功成!咱們花鳥司賺到話事的權力,專挑好的活計幹!一人兩身官服輪着換!向朝廷請賞職田,還有公廨!”
她再次回身,望向他們,曾經她在芳林門上的号召,輪回到此時此刻,終于有了響應。
她揚起唇角:“在此之前,咱們先脫下軟的,換上硬的。”
功成之前,不便再講究漂亮,披上冰冷的铠甲,方可親近更加冰冷的夜色和血色。
他們可以不再被诟病為鷹犬,而一展鷹揚之志了。
那一襲一襲的花鳥暫時掩藏了華美的面目,隐于黑暗中,至此,平康年間的花鳥使成為了一首絕唱。
他們談天的口吻重新熱絡起來,唐頌帶着他們向前走,瞥了眼鐘黎和韋笙,問道:“你們二位怎麼一起?在哪遇見的?”
鐘黎瞧了韋笙一眼,擡手撓了撓後腦勺,“說來話長……也不長,前一站的兵驿上,喂馬的時候撞見了。”
韋笙嗤笑,“這小子上來就罵我,怪我的馬吃他的草料了。”
鐘黎嘟囔着解釋說:“誰能料到您也在原州附近嘛!”
“雀蒙眼兒一個。”
“我才不是!”
一路說說笑笑,舊僚們得以團聚,雖然未能圓滿如初,但也可追回一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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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州的一封軍報通過兵驿八百裡加急直達長安,政事堂的樞臣們接收後前往太極宮觐見平康帝。
這是一封捷報,以原州刺史賀章的口吻陳述道:
“微臣叩問聖安,吐蕃賊心已破,斬殺虜騎上萬,活捉羅追為質,請萬歲授予兵柄,恩賜兵糧,臣等誓死鎮守原州,振舉師律,恢複故疆,草率書此,盼企賜複。”
軍報通過起居舍人方晗之手遞入殿中,而後殿門緊鎖,他們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卻沒有得到平康帝的任何回複。
朝臣們聽聞捷報傳來,紛紛趕到,集合于太極宮的丹墀下,在逐漸消融的大雪中默默守候。
又過了半刻鐘,方晗從殿中走出,面色歉然的俯身,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