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穿堂風經過,吹動官員們手中的牒文,像一堆落葉被涼意折碎了,發出簌簌之聲。
有人望着窗外凝思,有人垂眉抿茶,有人視着地磚裡的光影發怔,他們默契的維持着這片刻安靜,聽着雨聲緩慢透進窗内。
兩人的目光在調轉時相遇。秦哲視着秦衍,他的面色很平靜,沒有任何因為被拘捕,因為這場審判而着惱的迹象。平康帝将刀刃加于靖王項上,方才想起來認真探究一下對方的野心。
武州即将破城,率八百親軍,以寡敵衆。那一刻的秦戎钺在想什麼?
是破上性命打一場翻身仗,有了驚世的戰績後,也許就能離開武州回到長安,在父皇跟前複寵,重拾他靖王的銜名麼?
狼爪已經觸到了他的眉,他極有可能被突厥斷喉掏心,血肉和魂魄都沒了,功勳讨來又有何用。
也許那一刻的靖王沒有那麼功利,甚至沒有來得及想太多。
平康帝可以随時施舍恻隐之心,但他必須逼迫自己心狠手辣,為的是謹防某種也許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事端。他不相信靖王,是因為當下,平康帝尚未取悅天下民衆,若帝位無他人之選,民衆遲早會接納他認可他。
父子相殺,手足相殘,前代今朝從來如此,他不允自己去質疑,如果說登極是一種命運,他憑何逃脫這種命運?
他與他的哥哥錯開了視線,他的心底忽生一股倦意,他甚至有種不想擡眼去應對當下的局面的矛盾之感。
“載筆”。靖王道。
他沒有使用敬稱,而用了他的字。
他擡眼,再次同他對視。
靖王面無波動,隻道,“開始吧。”
拳拳相撞,雙方的骨頭都會碎裂,隻看誰的痛意更強烈。
秦哲示意,池浚面向靖王道:“平康初年,七月二十日,靖王殿下奉命,從八牧田調配部分馬匹用于禁軍十衛所需。”(此處時間線見103章)
秦衍皺眉回憶,“确有其事,按照慣例,每歲夏稅征收後,八牧田按需向南衙十六衛和禁軍十衛補給馬匹,因為今歲夏稅征收的過程中出現了意外,所以聖上下令,先緊着禁軍十衛用馬,南衙十六衛這頭一直拖到了十月初五那次秋稅堪會,兵部向朝中請示通過後,八牧田才出了馬。”(此處時間線見124章)
他說着一笑,“本王也是奉旨行事,怎麼,朝中對此事有異議?”
池浚追問道:“請問殿下,當時您從八牧田調配了多少匹馬用于北衙十衛的軍需?”
卓弈微微咳了一聲,這句提問是個明顯的陷阱。靖王笑道:“聖令中讓八牧田調配多少匹馬,本王就調了多少匹。”
堂外,唐頌恍然。
毫無疑問,聖令中關于馬匹的數量與靖王實際調配的馬匹一定存在出入。靖王有違聖令,所以今日坐在了被審判的席位上。
平康帝為了這一局,竟然将伏線鋪謀了這樣久。
池浚道:“聖令中,聖上命殿下向北衙調配三百馬,而殿下則從八牧田調出了五百匹馬,其中的三百匹撥給了北衙,其中的二百匹去向不明。”
果然,在雙方的口風中,關于馬匹的數量存在出入。
秦衍聽後嗤笑,“聖上口谕,讓八牧田出五百匹馬,本王按令,不多不少,剛剛好五百匹。至于這三百匹的說法,本王不知從何而來?”
池浚反問:“殿下的意思是,聖令有誤?”
卓弈道:“池大人,請注意措辭,您的問法具有誘導意味,不符大秦訴訟之章程。”
“本王無任何暗示之意。”秦衍回道:“本王隻陳述自己的真實聽聞。”
池浚起身離席,将一隻綠匣呈至他面前道:“這是事關七月二十日當晚的證據,請殿下閱示。”
口谕。
堂外的唐頌和堂内的卓弈同時暗歎一聲。
匣中盛放的是七月二十日當晚,起居舍人方晗紀錄的王言,陳述說:平康帝秦哲命靖王秦衍調配八牧田三百匹馬為北衙十衛軍需所用。
卓弈一邊翻看,一邊低聲詢問:“殿下,唐司長當晚在場否?”
秦衍否認,“那晚她不在場。”
七月二十日的次日,是門下侍中兼尚書左仆射賈旭恒滿門抄斬,花鳥司監斬的那一日。(此處時間線見104章)
七月二十日當晚,平康帝召見靖王時沒有宣布朝中,兼有起居郎身份的唐頌當時并不知情且無暇顧及,所以不在場,今日便無法為靖王作證。
關于調馬的這道聖令以口谕的形式下發,并未通過舍人院。在場之人,知情之人,隻有平康帝、靖王以及起居舍人方晗。
聖令中關于馬匹的數量究竟是多少?唯一的證據是起居舍人方晗記錄的王言,唯二的證人是方晗和平康帝本人。
對于靖王來說,根本沒有辯駁的餘地。
秦衍擡眸,看向上首。
當晚,平康帝提示他,朝中決定由花鳥司負責監斬賈府滿門,為得是拿捏他的軟肋,過程中順口提到了關于南北衙馬匹調配一事,為得是根除燕王在門下省的勢力即賈旭恒後,進一步削弱燕王一派的兵力。
今日仔細回溯,平康帝聲東擊西,燕王不過是一個誘餌,原來秦哲一早就布局抄斬賈府後,下一步先除齊王,最後借勢除靖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