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初年,十月十五,寅正。
秦哲醒來時,不見枕邊人,凝香殿内隻餘他一人和四壁蟲聲。他起身下榻,太監宮女門打起簾帳為他穿戴。
“貴妃呢?”他問。
“回陛下,娘娘就在外頭。”一宮女回答。
秦哲看向窗邊,窗紙上印着模糊一隻人影。他耐着性子等自己被一周人裝扮齊整後,一把提了大氅跨出殿外。
高台下的蟲叫聲愈發響亮起來,她的聽覺可能被它們占據了,沒有留意到他。
他靜立着看她,她下颌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靜靜靠在夜色裡,那便是一幅美人獨倚珠楯玉欄的宮廷畫卷了。
她看起來很孤獨。
“燕燕。”他向她走去。
她一怔,打了個寒顫,回眸向他望來,“陛下。”
他走到她身旁,把大氅裹在她的身上問:“怎的起得這樣早?”
“蟲叫聲好大,醒來就睡不着了。”她笑了笑,垂下頭起身解釋。
他免她的禮,扶她重新坐下,這樣就徹底看不清她的容色了,他伸手擡起了她的下颌,她唯有擡眸,眸底通紅,腮邊印着淚轍。
“怎麼了?”秦哲皺眉,陪她坐下來,掖緊她的領口,“宮裡有人欺負你?”
秋燕解擡手抹了抹眼角,搖着頭笑,“有陛下給我做戳杆兒,誰敢欺負我呢。”
“那是怎麼了?”他問。
“沒什麼。”她又搖頭,“就是有些想家了。”
“藻閣?”他追問。
她再次搖頭否認,“豐州。”
她的家距長安很遙遠,她自幼父母雙亡,是個孤兒,他聽她講過許多次。秦哲撫她的臉,喚她擡頭,“燕燕,你跟朕說實話,你在這宮裡過的不自在,對不對?”
她隻擡頭,不說話。
他輕揉她的耳根,“這裡就咱們倆,沒旁的人,你同我說實話。”
她沒有再否認了,抿嘴笑,“陛下比從前自在,對不對?”
秦哲颔首承認,他流連的場所從伎館轉換到了一國天下,他比以往更沉溺更享受,他不能否認這種感覺,他不想向她扯謊。
“跟陛下在一起,我就自在。”她眼睛也笑了起來,淚光點點的望着他說。
他攏她入懷,垂眼看着她的額角說,“等登基大典一過,各方形勢都穩下來,朕就放皇後出宮,讓她做她的官去,到那時宮裡隻有你我二人,朕每晚都來陪你,好不好?”
她阖眼,聽着他的心跳屏息,極力忍耐才把淚水止了回去,她點了點頭說好。
“好了,不要再難受了。”他安慰她,“好久沒聽燕燕開嗓了,唱首曲子吧,朕想聽。”
她道好,從他懷裡起身,走到階邊咿呀吊了幾聲嗓子,秦哲跟着她轉身,支肘倚在欄邊聽她唱道:
“調角斷清秋,征人倚戍樓。
春風對青冢,白日落涼州。”
……
于是那些暗處的蟋蟀莎雞也跟着她開喉,争唱一首涼風曲。
他的心跟着漸漸靜了,朝堂上的他是隻籠鶴,振羽時會與各方勢力發生撕扯,撕扯意味着束縛,雖然他醉心其中。而當下他可以伏低脖頸,把喉舌探出籠外,品那一味秋風涼意。
平靜。聽她唱曲,他能徹底平靜下來,從前也是這樣。
從前他是一團頻頻遭受順永帝冷眼的爛泥,他醉眼審視自己:羽翼凋零,色澤暗淡。
恭王秦哲,他的銜名是無數人口中的一則笑話。
恭王秦哲,他的存在是為了襯托他們的存在。
恭王秦哲,他的齒序在太子、燕王、齊王、靖王之下,風評也遠遠在他們之下。
然而還是有人願意栖身于他這團爛泥裡,她舒展根須,搖曳哼唱,引他擡高頸,發出一聲鶴鳴。
“可是殿下……”曲深嬌為難的說,“這不符館内的規矩,她的身子……身份已經不清白了,不能競選頭牌的。”
“規矩?”恭王冷笑,“王府擱藻閣挂了多少帳你不清楚?一年到頭,除了本還有息。誰定的規矩?本王的話就是規矩。”
好嘛,藻閣的下一位頭牌是秋燕解,之前隻是個大堂内唱曲兒的,唱功甚至不算館内最好的。
可這位頭牌也成了一個先例,除了恭王秦哲,她不能再陪其他銷金的客人唱曲兒。
她在他的身下遊刃有餘,花葉在爛泥中綻放,她誘導他,撫摸他的喙,他的頸,他鼓翅,羽毛被她的汁水染上一層絢麗的顔色。
那時,他最快活。
後來,他心甘情願步入籠中,但也把她帶入了檻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