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郁茂這才作罷,他也給常子依倒了酒,兩人交換酒盅,一飲而下。
唐頌和燕序齊旁觀兩人碰杯,相視而笑,接着他們的杯中也被添滿了酒,再被勸下一杯酒。
四人的酒盅落下後,席間沉默了。金烏上前,再為四人倒酒,唐頌出言緩和氣氛,招呼其他三人動筷吃菜,“嘗嘗這道蟹。”
蟹膏入口,常子依瞪眼,“哪來的蟹?誰做的?趕上太極宮的水平了。”
唐頌嗤笑,籠統解釋,“常員外吃您的就成了,管他哪來的,誰做的。”
燕序齊望了眼廊外的院落,問道:“靖王殿下今日沒在府上?”
唐頌笑了笑,繼續解釋,“殿下他回六閑馬場了,今兒晚上不回來,打擾不到咱們。”
于是那三壺酒能暢快入喉了,但有心事堵在心頭,這番酒意似從前,終究還是不盡興。
唐頌視着面前三張清醒白淨的臉,超然無執的人才會酒醉,他們是永遠不會喝醉的,她想。
“栖同。”她挑明了今日席間在座所有人都諱莫如深的話題,“今歲征收秋稅,戶部當真有回殘麼?”
“有。”常子依脫口而出,可見他傾訴的欲望很迫切,“還不少。”
“這個數。”他豎起三根指頭。
折合共計三十萬的數額。
“是靖王府、昌睦公主府、南衙恢複的供給全部劃出後,回殘的數額。”常子依補充說,“戶部核查後,實實在在有的回殘。”
也就是說國庫中多了三十萬的秋稅可供太極一方随意支配。
也就是說禦史大夫池浚在金歲南下後,确實從江南道征收了兩千零八十餘萬的秋稅,并且通過殿中省大監溫緒勘察的運輸路線,順利将秋稅從江南道運回了長安。
這本是秦衍和蕭羽争取過的一項公務,秦哲沒有同意,而是委派給了池浚和溫緒兩人,兩人在各方矚目下盡到了應盡的職責,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之後,便是三日前那場秋稅堪會的進行。
“如此看來。”唐頌說:“抛開别的不談,這兩人算得上是能臣幹吏了。”
“我不信。”杜郁茂自飲一杯酒,憤憤不平的說,“此事非他兩人不可為麼?不過是太極宮一方想擡舉他們,給他們機會罷了。如今他們一人兼着門下侍中,一人兼着谏議大夫,朝堂之上,還容得下他人建言麼?”
大秦目前設置的谏議大夫一職是個使職官位,均由朝中官員兼任,起到谏臣的作用,擁有駁回天子不合理诏書的權力。
秦哲利用池浚掌門下省之權,也就擁有了诏令覆核之權,利用溫緒起谏臣之用,也就擁有了诏令下達之權。
今後的朝堂很可能是秦哲一人壟斷朝堂的局面。
杜郁茂的不平是朝中多人的不平,但是他們不能否定池浚、溫緒二人的功績。
唐頌了解他們,至少她了解面前這三人,他們一不貪官位,二不求赀财,三不夢騎鶴上升的捷徑,他們隻是一類有志之臣。
有志難酬,仍不願被酒困,時時惺惺也。這種境遇對他們來說無比痛苦。
但是他們甯願痛苦,也不要自樂閑曠的解脫,這就是有志之臣的風骨。
“我也不信。”常子依垂首,嗓音低落。
“我敬各位一杯酒。”唐頌沉默片刻,笑着舉杯相邀,“路還長,别垂頭喪氣的,快喝酒了。”
四人的酒盅再次撞在一起,許久無言的燕序齊終道:“他人惡鳴,我揚善音。諸位,今後一同行長路。”
他人惡鳴,我揚善音。
唐頌很喜歡這句話,很喜歡面前這類人。
“好。”她同他們說。
雨的濕潤潛入夢中,眼前有扇窗,唐頌透過那扇窗看到馬廄裡有一人在刷洗她的長行馬。
她阖眼再睜眼,他人已經在面前了,将她從水中打撈上來。
“秦戎钺,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回來,你預備在盆裡泡一晚上?淹着了怎麼辦?”他邊走邊說。
“我沒喝多少。”她說。
“擔心你不行麼?”他反問。
躺在被褥裡,酒意開始發作了,她靠近他,微微阖眼吻他的唇,“秦戎钺,我有點累了。”
他解開她纏繞他脖頸的手肘,吻她的眼角。
“睡吧,頌頌。”
“他們都說你做的蟹好吃。”不知道為什麼她想告訴他這件事。
她記得他笑了聲,說了句她記不得的話。
她的頭頂懸着全天下最好的一方瓦片,唐頌始終這樣認為。從河州至長安,那些破損的地方得到了一些彌補,當秋雨敲打在上面時,也撥動了她的心弦,一下一下,雨聲和她的心跳共鳴,清晰可聞。
長路崎岖,但是在中途,她仍能安心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