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初年,八月初八,戌初,銅川行宮内拉開中秋大宴的帷幕,同時這場大宴也是秋獵的收尾。
各處幄殿前燃起了叢叢篝火,今夜平康帝和他的百官臣僚要以他們在獵場中捕獲的各種獸類為食,享一把炙肉的風雅。
秦哲升座後便派太監去傳喚,邀請燕王、齊王、靖王、昌睦公主和洛城王世子到禦殿中落座,手足六人聚在一起共食共飲。
杯中酒滿後,秦哲道:“開宴前,朕才又獵了隻羊,他們說是苦泉羊,今兒咱們就吃羊肉如何?”
苦泉指的是同州朝邑縣的一處泉水,因泉水鹹苦而被命名,苦泉附近牧放的羊非常肥美,早已被大秦各處獵場列為皇貢牧養,供大秦皇族狩獵食用。
他說得應當是實話,秦哲今夜未穿大秦國君任何一種形制的袍服,而是身穿普通軟甲,頭戴油缯席帽,應當是剛剛狩獵而歸。
“苦泉羊,洛水漿。”獨孤上野笑道:“依臣看,就吃它。”
秦哲環視其他人問:“如何?”
其餘四人均同意附和,秦哲揮手,吩咐太監們去傳令,接着擡起面前酒杯相邀,“成都燒春酒,敬諸位一杯。”
身邊五人舉杯應邀,抽出酒中的銀針。沒有它物介入,酒水瞬間變得澄澈,倒映出一輪明月,他們昂首飲下那輪月。
階下,唐頌看着一幫禦廚擡來一頭被已經宰殺的苦泉羊羔,然後将它丢在一張宮廷匠人們打造的專門用來熏烤羊肉的鐵床上。
炭火越燒越旺,那頭羔羊身上的肥膏遇火即化,滋滋往外冒油,油水與火焰擁吻,誕出濃烈甜膩的氣息。
這一幕吸引了遠近許多人的目光,其中有人驚歎道:“羊羔揮淚!好一個羊羔揮淚!”
“羊羔揮淚”就是這道菜的菜名。唐頌隔着炭火看向那些叫好的大臣們,但是月光也被燒化了,他們的面目在扭曲的火流背後看起來也是扭曲的,看不清楚。
她收回視線又看向那頭羊羔,一邊看它揮淚淋漓,一邊聽禦殿中的談話。
酒能溫熱骨血裡的冷,在每個人眼中發酵出溫情,即使是虛僞的溫情。借助這份溫情,寡言之人也能開口道句話,更何況是精于言辭的天潢貴胄們。
隻要有所圖,就會有所發聲。
秦衍落下杯盅後,開口道:“前日辰時,臣上奏的牒文,請陛下準奏。”
秦哲跟着他落杯,“自請擔任平康初年秋稅轉運使,四哥講的是這件事?”
秦衍颔首:“正是。”
秦哲砸了下舌端殘留的酒,看向燕王道:“巧了,兵部侍郎蕭羽蕭泓然也上奏了一封牒文,自請負責平康初年秋稅轉運勘察路線一事。二哥您可知情?”
燕王微怔,皺眉否認道:“未曾聽說,這才知情。”
秦哲又視向秦衍,笑道:“四哥忠心于國事,朕很欣慰,但此事朕早已有了斟酌。”說着又瞥了眼燕王,“勘察路線的人選,朕也早已做了斟定。”
燕王沒有同他對視,但接了他的話,自斟着一杯酒道:“征收夏稅時,兵部勘察水路不力,剛剛闖下一樁禍事,兵部的人手是該晾一晾,蕭泓然?他哪來的自信再擔重任?”
聽到蕭羽的名字,唐頌不禁向遠處一頂幄殿看去,而幄殿中的一人已經在看着她了。
他神色有些意外,好像對她目光的偏轉沒有預料,所以就對兩人眉眼相遇後發生的事情沒有準備。
蕭羽倉促調開視線,伸手去夠他面前的酒杯,接下來就隻顧飲酒了。唐頌垂眼,眼底被火舌熏得泛出濕潤。他們兩人曾在明月下一起念過詩文,歎過功名,約定要一起同行,那時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别賣關子了,就說是誰跟誰吧。”獨孤上野的笑聲響起來。
“朕決定由溫緒負責勘察秋稅轉運的路線,至于秋稅轉運使一職,由禦史台禦史大夫池浚擔任。”秦哲回答。
唐頌醒過神,聽他繼續說道:“池浚是禦史台台院監察禦史的出身,幹的就是巡察的活計。順永年間,朝中查許頃智杭州賦稅一案時,先帝曾派他南下八州整改弊政,江南的基本民情,他十分了解。征收秋稅的活兒,朕想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選。”
池浚,許頃智,杭州賦稅案。
唐頌嗅着炭火的氣味,額角生汗,胸口莫名發悶。
禦殿内,齊王在聽到這番話時,飲酒壓下了心中的愕然,他擡眼看向燕王,燕王隔空向他舉杯,含着一口酒水淡淡一笑。
他又看向對首,秦哲偏臉,拒絕了他眼中的探究之意,:“既然諸位無異議,朕看此事就這般暫定吧。”
秦哲話落後,沒有容人插話的間隙,溫緒行至他身旁,呈上一封牒文,俯身道:“早前陛下請貴妃娘娘挑選中秋宴上的雜技類目,但是娘娘一直拿不定主意,娘娘說,還得讓陛下您親自來決定。”
秦哲接過牒文,目光自上而下浏覽着道:“就點一出繩技飛劍吧,我記得父皇不喜這類雜技,總說危險,年幼時想看也看不得,今日朕請諸位一起看,看個盡興。”
他話盡後,視線上移、擡高,越過牒文的邊緣掃視一周,默默笑視面前的至親手足。
抛開大秦帝君的袍服,秦哲身上少了一份迫人的威儀,原本俊雅的面孔此時看起來尤為清毅。從前那個嘴臉卑微,飽受鄙夷的秦哲好像未曾存在過。
他神态祥和的接受他們的注視,他們注視他後目光錯綜來往,然後變得恍惚。
秦哲能養出今日的帝王之相,在座的所有人都是幫兇。恍惚過後,是醒悟,是察覺。他就是要讓他們有所醒悟,有所察覺。如此,當他垂視他們,碾壓他們的時候,他們的痛感就會愈發強烈。
“火候差不多就上菜吧。”秦哲挑唇笑着吩咐:“不然的話,那羊羔的淚要流幹了。”
禦廚們用竹刀将羊羔分割後,太監們用碩大的銀盤将羊肉盛放起來呈至禦殿中。那枚羊頭與她擦肩而過,唐頌看到它微微張開的羊嘴,唐頌是喜食羊肉的,但當太監們經過她時,帶來的那股氣味使她胸腔内翻湧出一絲鹹澀和惡心。
她深呼一口氣,視向遠處。場中的藝伎們拉開繩索後,開始了表演。繩技飛劍是兩類技藝的結合,藝伎們需要在距離地面數十尺高的繩索之上飛劍,飛劍不似普通的舞劍,它的難度頗高,藝伎們需要在手中輪流抛擲三枚以上的長劍,邊接邊抛,保證劍不落地,與此同時,還要腳穿木屐在繩索上來回行走甚至倒挂。
中秋月夜,藝伎們在半空行走,一步就邁進了蟾宮,他們手中的長劍被月霜抛光打磨,化成一尾一尾的流星。
月下響起一陣又一陣的叫好聲,長劍斬斷的月光落下去,落入幄殿内衆生的眼中,使他們眼花缭亂。
亂中最容易生亂,其中一名藝伎忽然丢開手中的兩把長劍,隻留一把,從繩索上躍下,落在了禦殿前,然後持劍邁步,向高處登去。
“刺客!”
“有刺客!”
“護駕!”
“護駕!”
“護聖駕!”
唐頌靜立,擡手握住腰間的刀柄,靜視那張陌生的面孔向她逼近。
終于,任命她在禦前巡綽左右的那個指令終于顯露出了它的真實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