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送唐頌回花鳥使所在的殿所安置,他守在塌邊等她入睡後,原路返回,再次走進夜幕中。
前後大約兩刻鐘的時長,天際的晨光若隐若現,仍有幾叢螢火不肯與夜色告别,無聲流竄,做了月光星輝的替補。秦衍踩過殿脊,從它們中間穿過。“方才那一箭是你放的。”他望着不遠處屈膝坐在檐邊的一人說。
“明知故問。”檐邊人起身,“無需讓她知道。”
“蕭泓然。”他質問他,“我能猜到的事,她會猜不到麼?”
蕭羽邁步離開,“秦戎钺,别把手伸的太長了,别說她現在是自由身,就算她嫁了你做了靖王妃,她跟你之間的事是你們的事,我對她如何是我的事,你無權幹涉。”
“我懶得追究你的屁事兒,”秦衍不耐煩的冷嗤:“你也别太把自個當回事兒了。”
他繼續走,他在他身後道:“就憑你,我犯不着親自來走這一趟,跟她無關,是為秋稅征收一事。”
“洗耳恭聽。”蕭羽駐足。
秦衍直截了當切入正題,“秋獵過後,戶部那面馬上出八月都帳的明目,秋稅征收的路線你率你們兵部的人手勘察仔細,我帶人負責轉運,你我二人确保今歲秋稅運輸的路線通暢,避免稅物再有遺失。”
“朝中可信之人無幾,你以為我想跟你打商量?反之,除了我之外,你也找不到其他可以合作的人手。”
他們不會把稅物作為權力博弈中的一環,秦衍自信,也賭他對蕭羽的信任。
“為什麼?”蕭羽問。
問的是這個“信”字。
“明知故問。”秦衍“以牙還牙”的答,“立場之變,不過旋踵之間。這是你當初嚷嚷的原話,宮中事變多次,蕭泓然,你倒是跟着擡擡腳?你應了,我就給上頭遞牒文。”
他說着,冷淡不屑的話音逐漸走遠。面對他的質疑,他未答,也如答過一般。有些人的立場,比如她,比如他亦或是他,跋涉不停,又仿佛還停留在原地。
他們在原地環顧,視野中并無幾人,能夠與之相望的人,談到個人喜惡,不知是覺反感還是該覺慶幸。抛開個人喜惡,别無選擇也是最優的選擇。
蕭羽擡手,捕捉到兩枚流螢,暗綠的幽光在他的指隙間一閃一暗,他又松手,放它們融會于朝曦中,喚醒黎明。
黎明過後是白晝,白晝之後又是一夜降臨,這群幽暗的使者趨光也畏光,所以它們巧妙僞裝功利的面目,與日光親近一瞬後便潛伏下來,隻做黑夜的信徒,因為它們的光亮無法與光明比肩,黑夜才會将它們襯托得無比稀缺。
一道勁風襲來,拆散它們的相聚。
“好毬!”毬場上的一人朗聲笑道。
那些光點是夜幕被打碎時掉落的零星碎片,它們不會再被撿起收攏,因為不會有人相信它們能夠拼湊出當初那完整的一片。于是它們紛亂自由,被些許目光留意,又從他們的眼中輕易抽身飛走。
“臨陣磨槍罷了。”昌睦公主調轉馬頭,面向與她擦肩而過的平康帝,也笑道:“皇兄可不要手下留情呢。”
她的毬杖端頭燃着一叢螢火,發絲間綴着熒光凝結的寶石,美貌過了頭,就會對他人構成威脅,夜間生靈因她而聚攏,她豈非是今夜的主宰。
秦哲忽生妒恨。秦咨閱,他的這個妹妹生來就帶着上天的眷顧,她漂亮得備受矚目,在宗室裡備受寵愛,父子之間猜忌,手足之間相殺,她可以遠離混沌的局面,做一個特殊的存在,成為帝室權柄上一抹純良無邪的顔色。他們是骨子裡嗜殺,争權如争食,嘴臉醜陋的野獸,她可以美好體面,像個人的樣子。
如今他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螢火仍然選擇趨近那個原本就占盡一切的人,他想獨裁一切,包括這場毬局在内。七寶毬就在她的毬杖下,他驅馬狂奔,前去搶奪。
場下一處幄殿内,塔利大可汗看下座下問詢:“吐蕃王子今晚沒有出席?傷勢很嚴重?”
“傷得着實不輕。”赤鄉小可汗道:“聽說昨日宴會後,靖王專程去找他算賬,他又一次出言侮辱唐家,結果被靖王拴在馬後拖行上百米,肩膀也被射穿了,顔面掃地不說,還落了一身傷,最後也沒敢聲張。”
“沉不住氣的廢物。”塔利看向突利小可汗,“暗中派人去告知他,讓他按捺住自個的脾氣,好好養傷,否則出于對大局的考慮,本汗可能得先了結了比贊王這個好兒子。”
突利領命而去的同時,周圍爆發出喝彩聲,場外衆人把酒向場中看去,原來是平康帝奪了昌睦公主的毬,一杖擊入了風流眼。
這便是今夜賽事的開局。用平康帝自己的話說,他僅是抛磚引玉,所以出面赢下一毬渲染氣氛後就退場了。
擊鞠賽事中的對陣兩方分别稱為左軍和右軍,場中餘下由昌睦公主率領的左軍人馬,一場賽事過後,他們當中的部分毬手下場,替換上了其他毬手。
其中一人驅馬走進昌睦公主俯身,咨閱擡手示意,“大監免禮。”
溫緒擡眸笑道:“方才殿下讓毬了。”
他沒有穿宮廷内特制的毬服,仍穿着殿中監的官袍。太監的官袍在制作時不會被匠人們給予太多的心血和技藝,因為太監即使配享官位,也是最為卑賤的一類人,默認的秩序下,所有人都被裹挾其中,并且推動它根深蒂固。
那身官袍在制作的精良程度上遠遠比不過文武官員的袍服和盔甲,穿在普通太監身上是黯淡的顔色,和他們的嘴臉一般透着奴性。
而溫緒穿上這身官袍,它的面目不再是模糊的,咨閱能看到那些紋繡上經緯交織的針腳,它們細密整齊,串起的絲線隐隐泛着光。也許是夜色太濃,低廉的物料也能在螢火的幫襯下障人眼目,顯得華美高貴。
衣袍如此,駕馭它的主人更是昳麗的模樣了。
“我想赢下這場。”咨閱避開話頭,駕馬經過他向前走,“待會兒大監可别被這身衣裳絆了腿腳。”
他在她身後輕笑,“奴婢一定護持殿下左右,為殿下赢下這場毬。”
右軍的一幫毬手是突厥派上的兵士,率領他們的毬頭是赤鄉小可汗。開局前他就虎視眈眈的盯着咨閱不放,開局後他趕馬追到昌睦近旁,調笑道:“稍後殿下可否陪本汗喝杯酒?”
“好啊,”咨閱回之一笑,“隻要可汗能赢下這場毬。”
她轉身要走,赤鄉牽了她馬鞍上的金銀珠珞,他力大的竟将她一人一馬拉得後撤幾步,他繞行至她身側,挑釁道:“像方才那局一樣,一毬定輸赢如何?”
“可以。”咨閱提起毬杖抵在他的胸前推遠他,笑道:“可汗盡管放招。”
伴着鳴笛擂鼓聲大作,場中徹底打開局面,作為初始執毬的一方,咨閱帶毬向對方的風流眼行進,途中赤鄉再次闖進她的視野中攔截。
她擊打七寶毬,将它傳給左軍骁毬席淺潾,此時又有人來奪,且力道強勁,席淺潾又将毬傳給身側的一名毬手。
該毬手未奔馳多遠,赤鄉逼近,探出毬杖一把鏟走了毬,左軍失了毬!場外一陣噓聲響起。
幾名左軍毬手趕忙追上他阻截,但都被他越了過去,赤鄉一路馳往左軍的毬門前,揚臂揮動毬杖,将七寶毬高挑起來,直奔風流眼而去。
左軍毬隊人人面色灰敗,輸一場毬不算什麼,秋獵時舉辦這類遊戲本來就是為了促進國與國之間的友好邦交,無人會介懷輸赢,但這場毬的輸赢關系着昌睦公主與赤鄉之間的賭約。大秦公主如何能降尊纡貴去陪外邦一個野人喝酒?
衆人正因這個即将到來的後果焦灼,毬杆前忽現一人,他從馬背上微微躍起,在七寶毬即将穿過毬洞之時,将它擊落在了毬杆下。
局面瞬間出現了轉折,隻見毬杆前的那人再次擊毬,七寶毬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昌睦公主近旁。
她帶起毬,轉身向右軍的毬杆前飛快馳去,她的偃月杖掄出一輪滿月,右軍赤鄉一派人馬勢在必得,未料這番變故,他們根本沒有攔截的餘地,七寶毬瞬間穿過風流眼,落入了毬網中。
“好!”
“好!”
場外爆發出沸天震地的喝彩聲。
赤鄉一時面紅面綠,他牽馬回身,望向那名坐在松石珊瑚馬鞍上的右軍正挾,冷笑道:“還真人模人樣的,看來溫大監這些年沒少玩兒這個,身手不錯啊。”
溫緒向他颔首,不做回應。赤鄉冷眼視他片刻,帶着自己的人馬下了場。
溫緒再擡眸時,向遠處望去,她望穿人影向他望了過來,微提唇角,一笑百媚。
他靠近她,她的侍從們打量他的目光少了從前的戒備,溫緒剛要開口,公主府司馬席淺潾開口截斷了他的話,提醒咨閱道:“殿下,陛下那頭等着您呢。”
大秦一方赢了毬,賺足了國威,平康帝遵循以往賽事的舊例,當然要賜酒,見咨閱和溫緒一前一後進了禦殿,忙賜他們的座,大誇特誇他們的毬技。
他的話咨閱一句都未聽進耳中,隻捧了銀槎,一杯連一杯的默默飲酒。席淺潾侍奉于幄殿外,他無法将她勸說。
殿中賓客衆多,無人在意昌睦公主的酒量如何,到底飲了多少杯酒,隻有她的身邊人知道。
當她再次擡起手時,他按下了她的酒杯,“飲酒要适度,殿下不能再喝了。”
咨閱偏臉,又擡眸,“我有些發暈,大監送我回去吧。”
看着遠處禦殿中的兩人離開,探望過吐蕃羅追王子早已歸來的突利小可汗道:“早就聽聞昌睦公主美貌傾城,順永帝生前将她嬌養藏于閨中,以往參與大秦宴請,輕易不見其真容,順永帝死後,聽說她開始在各處抛頭露面了,今日見之,果然名不虛傳。”
赤鄉一直冷着臉沒說話,突利察言觀色,笑道:“大秦的女人遲早都是突厥的女人,哥哥若喜歡,等來日我把那公主擄了,送給哥哥胯/下承歡。”
突利是赤鄉叔父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堂弟,并不是塔利大可汗的親生兒子,塔利膝下隻有赤鄉這一支親生的血脈,為了維護突厥東西兩部的統治,便從族中挑選了突利作為繼子,意在培養左膀右臂。
突利明白自己的身份,一向以低人一等的姿态與塔利父子相處,這話說得有些獻媚讨好的意思。
“再美的女人也隻是胯/下之物,有什麼稀罕的,幹起來都一樣。”赤鄉皺眉思索,“我隻是奇怪,咱們那位線人透露出的情報事無巨細,為何從未提及大秦這位公主?”
突利想了想道:“情報難遞,一個姑娘嘛,無關緊要,無關緊要的人何必占用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