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世間隻有眼前這一人懂她,那便好了。
“殿下!”近旁有人道。
唐頌随秦衍看過去,一人已走至帳邊,是位五旬上下的中年男子,身型魁梧,長髯及胸,已是大笑的樣子,斂了手裡的馬鞭行禮說:“一别兩年,殿下安好?”
秦衍按膝,帶動帳中一行人起身來迎,“都督多禮,我都好。”
跟靖王情密的将領不是那武州都督衛韬是誰?衆人同他寒暄,衛韬是個明眼人,目光一下鎖住了唐鈞,笑道:“唐家二郎,我同你父親吃過酒!十幾年前的事了!”
唐鈞笑着揖手:“今日輪到晚輩同您吃酒,都督請坐。”衛韬性情爽快,當即應邀,攜兩位部下在帳中落座。
座上客滿,杯中酒滿。酒半闌之際,衛韬把目光落在了唐頌身上,後者已舉杯相邀,兩人像熟人一般碰杯。
“聞唐司長大名久矣。”
唐頌笑道:“謬贊,幸得同都督相見于此。”
至于衛韬從何人處聽聞唐頌的名聲,她飲下一杯酒後,眼神瞥向了身側。秦衍與衆人推杯換盞後也看向她,他俯肩靠近她,低語道:“有我在。”
唐頌嗤笑一聲,垂眸點頭,“嗯。”
她有些醉了,額頭抵在他的下颌上作為依靠,在長安她有一個可以訴說冷暖的人,絲竹亂耳時,在他身邊她能安享片刻甯靜。
金風微起,親吻月色。唐頌在酒意的操縱下微微阖眼,抿嘴輕笑,幸得有他在。
舞樂之後,禮部官員鳴鞭靜場,接下來禦前場地中要進行的是角抵表演,角抵又稱相撲,是一種以摔跤為主的角力運動。大秦宮廷裡專門蓄有角抵力士,在内宮宴會時,作為一類娛樂表演。
隻見場中兩人赤足裸/身,下身緊着一裈,頭裹幞頭,很快便抱作一團,他們緊緊抓着對方的兜帶,僵持過後,一人把另外一人掀翻在地,獲勝者行至禦前,平康帝秦哲賜銀槎,賞美酒,以示稱贊。
三輪相撲過後,表演告一段落,下面要出場的是出演百戲的藝伎。正當此時,禦帳中有一人道:“貴國角抵力士身姿優美,隻是不知力大到何種程度?本王此次出行,也有力士相随,願與貴國力士切磋技藝,不知陛下準否?”
開口的是吐蕃王儲羅追王子,吐蕃比贊王抱病在身,由他的兒子應邀出席大秦的秋獵大宴,這番話透露出明顯的挑釁意味,如若拒絕,有損國威,秦哲肅容道:“準。”
羅追王子吩咐部下,派出己方的角抵力士上場,此人到來後前往禦帳前俯身行禮,秦哲皺眉,面前這位力士體壯如山,滿身肥肉,體型比大秦的力士要超出許多,看來吐蕃一方是有備而來,目的可能就是為了壓大秦威勢,漲己方勢焰,但一國之君話已出口,此時叫停不免有畏手畏腳之嫌,一場事關兩國顔面的較量無論如何是避不開了。
在場所有大秦官爵無法置身之外,再做旁觀了,他們的神色跟随秦哲變得嚴肅起來,人中是分派系,派系是紛雜,然而面對外邦異族,當下衆人均是一緻對外的立場。
角抵在大秦軍中頗為盛行,兩人較量起來時是動真格的,而宮廷中蓄養的角抵力士為了兼具觀賞性,骨骼軀幹以勻稱為雅,并不專一于力量。他們與吐蕃的力士相搏,不久便力怯了,一個接一個被對方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最後已無人應戰。
秦哲雖氣惱,仍需維持大國之尊的風度,佯笑道:“真乃大力士也。”
羅追王子沖場中力士比了手勢,:“強賓不壓主,今日便到此為止。”
強賓不壓主。
方才是挑釁,此話一出就是羞辱之意了,秦哲強忍怒意,揮了揮手下令:“賜酒。”
吐蕃力士上前接酒,卻被羅追王子出聲阻攔,他将一物抛給力士道:“用咱們自個的物什。”
吐蕃力士接過後捧在手中高舉,洪聲道:“多謝陛下賜酒!”
禦座上,秦哲的面色由怒轉驚,衆人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隻見那力士手中捧得竟是一隻人首骸骨做成的酒盅。
羅追王子放聲大笑:“順永四十年秋,吐蕃破河州風溪烽堠,斬殺一将士,這位正是該烽堠烽帥唐銘的頭骨,今日本王攜他來同舊主舊友相會。”
天上的月光仿佛一瞬間滅了。
唐頌遠望那張嚣張跋扈的嘴臉,心口像是被一把利刃洞穿了,痛得她難以呼吸,一個顫抖撕開了鮮血淋漓的舊傷,痛意到處流淌,紮破她的皮肉,停不下來了。
長兄唐銘在河州一戰中屍骨無存,她和唐鈞翻遍了屍堆,最終一無所獲,隻能以他的橫刀替代肉軀入墓立碑。現在她終于找打了哥哥的下落,但是他竟被侵犯河州,殺他的異族做成了酒器,受盡淩辱。
她環視周圍一張張驚駭的面孔,耳邊嗡鳴聲四起,她想起身,卻足軟得無法施力,這一刻,她開始痛恨自己,恨她隻能扮出與他人一樣的神色,被傷痛逼得低頭,她不能同哥哥空洞無神的眼眶對視,她不能。
她隻是垂首,沉寂着,骨血逐漸冷卻掉了。秦衍握緊手中一把寒涼骨骼,他未能暖熱她。唐頌,他的頌頌,是那樣一個驕傲無雙的人,卻在從河州走往長安的途中再次遇到吐蕃的一把彎刀,它露出尖刃,再一次将她的哥哥枭首,再一次捅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