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寂然,衆人思緒紛飛,無數雙目光在暗中錯雜交接。唐頌背倚殿門,也能察覺出殿内大概是個什麼情景。
獨孤上野端着酒盅,指尖箍緊了杯口,聽皇帝問道:“梅督請說。”
梅向榮升做幽州節度使前是瀛洲都督,朝中仍以他們的之前的本職稱呼這些武将。梅向榮道:“臣膝下幼女已至摽梅,懇請陛下代為擇配。臣言唐突,請陛下恕罪。”
皇帝一怔,笑道:“這确實為難朕了,梅督這般急問,可是在座這郎君中有你中意的英傑?”
“陛下英明,”梅向榮直抒胸臆道:“洛城王府素為忠義之佐,臣敬仰其慨然門風,世子乃人中龍鳳,小女仰慕其心胸肺腑,請陛下賜婚成全。”
獨孤上野緩慢放下杯盅,獨孤謀穩操酒杯,在桌下握緊伊阙公主的手,不動聲色。
皇帝掃視梅妃,燕王一眼,繼而問:“兩家私下可有過商議?”
獨孤謀仍抿酒不言,獨孤上野起身出列,大禮過後跪于殿中道:“回陛下,梅姑娘姿容出塵,臣材朽行穢,梅督謬贊,臣有自知之明。此事臣深感不宜。”
“殿下,”梅向榮道:“老朽是真的欣賞殿下為人,請殿下施與梅府幾分薄面。”
在場衆人見幽州節度使拉下臉面示弱,表情各異。
“多謝梅督擡愛,但後輩才薄望輕,非人傑也,不過是蠅附骥尾罷了。”獨孤上野遣詞謙遜,眼色卻是相反,兩池桃花潭水清冽冷然。
梅府看中的是功不成名不就的獨孤上野麼?是替燕王看中了獨孤謀手裡的兵權和礦産。洛城的礦産能拿來幹什麼?能鍛造軍械兵器甚至錢币。
權權交易就是權權交易,何必說的那麼冠冕堂皇?
“梅府和獨孤氏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皇帝道:“風暄,你考慮一下,若你們兩姓結好,不失為一樁美事,舅父為你做主。”
“多謝舅父成人之美,”獨孤上野道:“即是如此,臣也向陛下求個恩典,懇請殿下賜婚,準許臣娶尚儀局典贊上官蒼蒼為妻。”
聽聞此言,席間衆人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獨孤上野視看左右,冷笑道:“今日我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初免除上官府遺孤流放之刑的人是我獨孤上野,今時屬意上官蒼蒼的人是我獨孤上野,這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實,諸位平日暗罵我無恥放蕩,趁人之危的話還少麼?今日如何又當新聞聽了?”
見他态度強硬,不留情面,皇帝非但不氣,竟是笑咳一聲,“梅府心意誠懇,風暄心有所屬,兩件事情其實并不沖突,梅家姑娘為世子妃,上官氏為側妃,也省的朕再絞盡腦汁為你的婚事做主了。”
“恕臣不能承命!”獨孤上野道:“舅父!請舅父收回成命!”
“陛下,”獨孤謀在此時起身行至兒子的身旁,撩開官袍再跪下身道:“風暄自幼承恩入長安,臣與殿下未能盡到養育之責,實在慚愧。聖意代為媒妁,臣與殿下不勝感激。然風暄齒稚,尚未成才,不可過分沉湎于兒女情長。與妻子長久團聚是臣夢寐之事,殿下思念京都,風暄供職于京兆,臣年至大衍,已無志奔波于朝野,臣欲随妻子頤養于長安,待風暄玉琢成器,他的婚事必要上煩宸思,請陛下收回洛城王爵之世券,獨孤氏今後不再襲爵。”
獨孤謀這一跪放下了所有尊嚴。滿殿嘩然,洛城王剛直如此,甯願舉家遷挪甚至棄爵也不肯與燕王同謀。
皇帝心底一聲重歎,他與獨孤謀博弈半生,未料到對方會在這樣一個時機下輕易放權,他在試探他的忠,結果讓他有所釋然。
“朕意已決,東軒勿複言。”皇帝道:“你們常說天子一言九鼎,朕的話豈可輕易收回?來個喜上添喜吧,宮中已經很久不聞婚娶喜事了。”
“舅父!”
“陛下。”
皇帝在衆人的注視下起身,居高臨下看着他們父子說:“獨孤謀尚能飯,那就還能在朝野間縱橫自如,你累了,風暄可以随時回洛城襲爵,京兆府的職位誰都能任,洛城王的爵位外姓不可繼,獨孤氏的丹書鐵券不是朕賜的,是先祖皇帝賜的,朕無權收回。”
皇帝去意明顯,黃閣等人忙來攙扶,他最後道:“諸位愛卿慢坐,朕身子不适,就不奉陪了。”
殿内鴉雀無聲,洛城王與順永帝四十餘年的矛盾在此刻猝然瓦解,但又與燕王一派有了瓜葛。
“謝主隆恩。”皇帝踩着獨孤謀的聲息離開,留下身後一衆惶惑的神色。
走出殿外,皇帝如釋重負,被攙扶着往大殿的側道上走,黃閣笑道:“陛下開恩了。”
皇帝喟歎,“朕隻是乏了,随他們去吧。”
殿内再奏一曲,氛圍再次熱鬧起來,洛城王父子和幽州節度使落座後,衆人都向他們道喜。
梅向榮舉杯笑道:“梅府與大王府上今後就是親家了。”
獨孤謀同樣舉杯維持禮節,“榮幸。”
獨孤上野抿了一口酒拂袖離席,伊阙公主喚道:“風暄……”
獨孤謀撫握她的手道:“讓他去吧。”
“照照,”獨孤謀愧疚的沉歎:“我未料到,我以為……”
秦思賦搖頭安慰,“不要自責,大王已經盡力了。”
齊王低聲笑道:“這下是表弟做了二哥的姑丈,輩分還是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