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餘光掃了周遭一圈,遠處的樓影幾乎被掩埋在黑暗之中,隻剩下屋頂檐角下的幾盞燈籠在風中閃着冥火似的微光。此時所有人都在勸阻着那兩個精銳,隻有一人站在原地,手裡握着麻繩的另一端。
火把昏紅的光芒把每一個人的臉都照得模糊而猙獰,守衛略微動了動被麻繩捆得發酸的手腕,意興闌珊地扯了下嘴角。就當他準備收回視線時,卻恰巧和那個攥着繩子、不知什麼時候轉過頭的精銳撞上目光。
不遠處的争吵仍在繼續:“……你不是總念叨着自己當初就應該跟着二當家一起死在那場大火裡嗎?行,如果你自己想死,就去找個地方給自己來一刀,那樣的話我還敬你是條好漢。”他把那青年往後一推,“否則的話就老老實實待着,别在這像個哭爹喊娘的狗崽子一樣拖着大家一起下水。”
青年踉跄兩步,猝不及防撞上了身後舉着火把的同伴,捂着脖子劇咳起來。牆外狼群的叫聲和嗚咽似的風聲混在一起,像是無數個揮之不散的鬼魂趴在肩頭不停地竊語。青年無意識擡起頭,餘光暼向遠處那些半隐在黑暗裡的屍堆。
“……媽的……操……”
他像是突然崩潰了一樣,低頭喃喃地罵着什麼,那聲音聽不出是哭還是笑。随即他用力抹了一把臉,說:“媽的,你一個當時在一樓埋伏堵門的人懂個屁。你知道那場大火之後,為什麼和我一起擡出來的人都死了,隻有我一個人活着嗎?”
“你又……”
“——因為他們都去過那間屋子!”
青年不由自主拔高了聲音,道:“龍潭镖局的人為了滅口,故意把目标放在他們身上。他們在那間屋子着火前就趕到了那裡,親眼見過那間屋子裡到底有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因為被那些該死的住客絆住了手腳,晚了一步,剛趕到四樓,那房間就突然着起來了……”
他又罵了一聲,似乎覺得自己的話跑遠了。他狠搓了把額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點,挑揀出重要的話來說。
但他說不出任何關鍵的疑點。
他對二當家的計劃一無所知,也不清楚二當家和客棧老闆他們之間到底有着什麼樣的聯系。關于那場大火的回憶在這些天以來,一直在他的腦袋裡反複重演了無數次,他直覺這裡面疑點重重,但那些疑點和細節仿佛都被掩埋在了火場的滾滾濃煙之中,他捋不清思路,也沒辦法找出任何讓旁人相信自己的重點。
但他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後來二當家叫我們堵住龍潭镖局,不能留那個少主活口。但真正打起來的時候,那些龍潭镖局的人卻完全沒有任何慌張失措的感覺,就像他們早有預料一樣……不,比起早有預料,這種感覺更像是……他們覺得我們埋伏的計劃正中他們下懷……”
周圍精銳聽不下去他的胡言亂語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别在這耽誤時間了,有什麼事交完差回去再……”
“知道我為什麼會活下來嗎?”秦左扯開衣領,露出鎖骨處被血染紅的紗布,說:“當時那把劍離我的脖子不過分毫,不到眨眼的功夫,我的腦袋就會分家。但到關鍵時候,龍潭镖局的人卻突然撤刀,從我眼前跑向了别處……我再次轉頭的時候,老陳已經死在了他們刀下。”
他看着周圍人,像是看懂了他們的疑問,說:“因為老陳進了那間屋子,是他攙扶着二當家出來的。”他看着同伴并沒有太大變化的神色,慢慢放下手,疲憊地重複道:“他們把那間屋子裡的人都殺了……”
“我知道你想給二當家報仇……”身邊人頓了片刻,他理智地說:“但你清醒點,即便你把這話說給世子聽又有什麼用?在世子眼裡,是二當家率人埋伏在火場圍堵龍潭镖局的。即便老陳他們都死了,但龍潭镖局的人、其他沒去過房間的兄弟也都死了不少……這根本……”
“——行了,都冷靜點。”
突然,一道極其嘶啞又尖銳的聲音傳來。守衛不由略微轉頭,看向那個握着麻繩的精銳。
他似乎是這四五個人裡最年長的,盡管臉上沒有任何皺紋,但胡亂捆束的頭發摻了不少白發。此時他向前邁了一步,看向那些精銳,火把的光映着他從額頭向下、橫貫半個右臉的刀疤,以及那隻灰白渾濁的瞳孔裡。
“發洩也發洩夠了。”那個年長的精銳說:“剩下那點不該說的,就吞進肚子裡,别一個個像喝了酒就說錯話的蠢貨一樣。二當家已死,我知道大家心裡有怨,但如今時局已變,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保住性命,完成二當家的遺願……”
他說長話時的聲音聽起來極為難懂,就像喉嚨裡卡着刀片似的。守衛甚至還能從他每一句的話尾裡隐約聽見類似“咯咯”的聲音。但此時,那些青雄寨的土匪就如同聽到了什麼令人振奮的指引一樣,全都安靜地看着他,沒有人插一句話。
守衛聽着他停頓了一會,緊接着轉過身,露出那張像是被刀劈裂又愈合的臉。
“……至于你。”他用拇指緩緩摩挲着刀柄,說:“我想,你故意說那些話刺激我們,應該不會蠢到隻是想看見我們真的口無遮攔,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讓世子聽到,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