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陵遲鈍地眨了下眼睛,牆上的斑駁血迹仿佛變成了黏膩的流沙,手背上的結痂在恍惚中開始撕裂,露出皮開肉綻的血痕。緊接着,他看到那黑色的、如流沙般的鮮血順着牆面緩緩流淌,就如同彙入大海的河流一樣,劃過他的指節,漫過他的傷口,與另一顆深紅的血珠撞在一起。
——師弟是因為傷口沾染了狼血才毒發的。
如果陳召當初真的打算殺了他的話,為什麼不用同一種方式?這難道不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嗎?
餘陵的肩膀微微顫抖,指甲切壓着磚縫。
明明,明明隻需要利用師弟的血,就能讓他們再一次感染狼毒……就像客棧老闆說的那樣,即便無法感染所有住客,最起碼也會給那些守衛帶來麻煩,讓他們暫時沒什麼餘力去對付禦光派。
可陳召為什麼最後卻選擇了要先殺死他,然後再自殺這種方法?
.
他需要一個安全的方法。
陳召倚坐在暗室一角,閉着雙眼,在腦中飛快地想。
這個方法不能太極端,餘陵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但也不能太溫和,既然客棧老闆派來的那群人能在師弟狼毒發作前就察覺到異常,那麼也極有可能察覺到他兩次“同歸于盡”的方法太過不同。
他絕不能讓他們察覺到自己其實才是整件事情的幕後主使,更不能讓他們以為餘陵會知道些什麼……但他也不能就這麼做一個普通無知的禦光派底層弟子,如果那個身份不明的客棧老闆發現他們沒什麼用處,一定會把他們除掉。
他需要向他們暗示些什麼,或者說,在“無意間”透露些什麼。就像是魚鈎上的誘餌,讓他們隻能被動地随着他的想法往前走,卻永遠也得不到真正想要的東西。
所以,這場“同歸于盡”的戲碼要足夠完美。隻有這樣,他才能一直留在這裡,避開外面那些危機,查清那個客棧老闆的真實身份。
這是一場豪賭,也是一場博弈。
“和我無關……放我出去……”
餘陵顫抖的低喃聲在不遠處清晰響起,引得陳召眉間微皺。
隻要這其中哪怕任何一個謹小慎微的步驟出現差錯,他就有可能丢掉性命——或者比這更糟,他極有可能在查清客棧老闆身份之前,反被對方先一步發現底牌,而恰巧,那個與他作對的老闆和他一樣是個重生過的人。
“師兄,師兄……陳召!”
陳召慢慢睜開眼睛,眼底似乎還殘留着現實與噩夢交錯難辨的迷茫和餘驚。而餘陵仍在拽着他的胳膊,兀自呢喃:“師兄,我真的快撐不住了,但凡他們給我一個痛快,我都認了,可、可……”
“不行,”陳召适時按了按額角,疲憊道:“我們絕對不能說……”
幾乎和預料到的相同,餘陵聞言後猛然擡頭,崩潰地喊道:“為何不能說?少掌門死了!師弟也死了!我們最終也會是他們那個下場,我們守着秘密到底是為了誰?!”
“餘陵,慎言!”陳召打斷他,低聲道:“……禦光派長老曾經多麼風光,如今卻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隻要此事功成,禦光派便是八荒人人畏懼的第一門派。”
“可我們享受不到了……我們真的能等到那天嗎……”
陳召在黑暗裡看着餘陵神經質地呢喃,緊接着,他就像是驟然崩斷的弦一樣,突然推開陳召,起身去拍打牆壁,“放我出去,我要說,我都告訴你們!”
……還不夠,他“暗示”的還不夠多。
陳召撐着帶傷的手臂,起身擋住餘陵,低聲咬牙道:“你若是說了,少掌門就白死了!”
——多麼可憐。
陳召看着瘋狂拍打牆壁的餘陵,心裡淡淡地想。
僅僅是因為在黑暗陌生的地方待了幾天,殺了自己看着長大的師弟,就崩潰到了這種程度,甚至連那些深信不疑的“重生”計劃都全部抛在了腦後。
餘陵還在無助地敲打着牆壁,聲音顫抖斷續。
——多麼像曾經的他。
陳召狠切了下手腕的傷口,在那短短瞬間收回思緒,他緩緩并攏五指,語氣輕而緩,仿佛在對那一夜死在刀劍下的兄弟們說:“……對不住了,師弟。到時我親自去地下給你賠罪。”
嗖——
陳召其實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聽見那細微的破空聲,他看着自己對準餘陵後心的手忽然僵在半空,緊接着不受控制地無力垂下。
時間仿佛在無限放緩。
閃爍的燭光下,他看到了餘陵驚忡地回過頭,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而他背後的牆門正緩緩打開,露出幾道逆光而立的身影。随後,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在視線裡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最終被漆黑的屋頂所替代。
腳步聲和說話聲回蕩在這血腥而又狹窄的房間裡。
永遠不會有人注意到陳召嘴角輕輕勾起、轉瞬而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