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昭是不同的。
從飛光海峽初遇,騰簡就知道,她是個多好的姑娘。幹淨、純粹、善良……或許有太多的天真,可這不是缺陷,而是獨屬于她的,美好的一部分。這個污濁的世上,竟會存在這樣的人麼?盡管騰簡一直對着整個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懷疑态度,但即使在他這種過分的被害妄想裡,她也完美得不可思議。
或許……也不能說完美?比如太過良善,甚至和他保持聯系這點,實在叫人無奈。而騰簡……
騰簡,因着心中的那點貪戀,默許了這種聯系的維持。直到之前……
【但也,不算後悔吧。】
即使重來一次,當時的騰簡,還是會決絕地毀去玉牌。誠如阿修所說,他不該奢求月亮……即便如今懊惱,他悔的是不該傷她心,誠如他所畏懼的,像他這麼髒的人,隻會将她傷害。
可月光曼妙地、執着地照耀着他。而騰簡……
他不想閃躲,也無力再逃了。
“我不是什麼好人,從前雖然不曾刻意行惡,卻也确确實實,做過許多袖手旁觀的事。”
騰簡說:“我不瞞你……過往的人生,我的确過得渾渾噩噩。”
在遇到她之前,都一直痛苦地、迷茫地行走在這人世間。做不成好人,也不想做惡徒,做不了壞事,卻也不曾去救什麼人。
他隻覺得,世上的一切都惡心,自己也惡心。活着,卻不知是為何而活的;目之所及的每一個人,都像藏着不可見人的暗影。
世人,知面,不知心。
皮囊之下,究竟是怎樣的魑魅魍魉?他分不清啊……真的分不清啊。行走在這污濁的世上,一切猶如被迷霧籠罩,他一日比一日沉得更深,徒勞無功地掙紮,像在蛛網上垂死的蟲蟻。
然後,月光照到了他。
“請你……請你……”
他又單膝跪下,有如一位忠誠的騎士,毫無防備地将頭顱垂下,把後頸暴露在她的眼底,幾乎朝聖一般,向她俯首稱臣。
“……引領我吧。”他說:“為我指出方向。”
在這污濁的世上,為他照亮前路吧。讓他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讓他重新獲取,生存的意義。
他說——
“今後,我的一切,為你所用。”
若是換做别人,得到一位元嬰後期修士的全身心臣服,就算不值得歡喜,總也不是一件壞事吧。可當他這麼做,陸昭昭看過來的目光,卻并無一絲欣喜,反倒帶着擔憂與悲傷。
“……你生命的意義,不該由他人來指定。”
他跪下了,她反倒能輕易地伸出手,撫摸他的頭。分明他應該大她許多,可她輕柔的動作,溫柔的眼神,幾乎像在撫慰一個孩子。
“那是,隻有你自己才能找到的東西。”
“……”
“不過,在那之前,在你找到那份意義之前——”
她說:“……就先跟着我吧。也不必說什麼【為我所用】……待在我身邊,看看我做什麼,然後——”
她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起來,伸出指尖,點在他的心口。
“想一想,你要做什麼,吧。”
……她那時那麼說了。
而後來,陸昭昭也曾好奇詢問:
“要是我沒你想的那麼好呢?要是——要是我将來,也變壞了,迷失了初心呢?”
騰簡并不認為有那樣的可能性。能夠對俯首稱臣的他,說出那樣溫柔的話;能夠一直以來,以最寬廣的胸懷接納他;能夠建立起安濟會這樣的地方——
這一切,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又如何會懷疑,她一顆晶瑩剔透的琉璃心?
他說:“不會有那種事情。”
“要是有呢?我是說假如、假如——”
騰簡的表情變得空白,顯然不明白這個假設有什麼意義。真奇怪,換做旁人,他是怎麼也不肯放下懷疑的;可換作她,換作她……
他從不覺得,她同旁人一樣。
他不說話了。陸昭昭卻笑起來,拉起他的手。
“你要我審判你,懲處你。”她說:“雖然,其實,我并不覺得我有審判什麼的資格和權力,不過……因為這裡沒有法官,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沒有政權,沒有律法,陸昭昭不得不背負起責任。哪怕沒有剝奪他人生命的權力,也必須去殺死什麼人;哪怕沒有審判他人的權力,也必須去執起天秤。
她掌握着力量,她掌握着權力,她甚至有着曙光鎮的立法權,也足以用“天下第一美人”的号召力,掀起腥風血雨。
她甚至,可以“解讀正義”。
“很危險啊。”她說:“雖然我覺得,我應該是不會迷失的……不過。”
少女溫和地,看向魔修先生。
“雖然說是債主和欠債人,不過你也知道,我心裡并不那麼覺得。”
她說:“來做個約定吧。騰簡。來做我的【介錯】。”
“介……錯?”
在櫻花國的切腹文化之中,由于切腹人自盡失敗,而負責進行補刀之人,稱為“介錯”。由于介錯的職責往往是對切腹者進行斬首,從而免除其瀕死的痛苦,也常被稱作“慈悲的一刀”。
放在此處,自然并非原意。但陸昭昭的決心,也已毋庸置疑——
“注視我,守護我,幫助我。”
她說:“然後在我犯錯的時候,阻止我,勸誡我,警醒我。”
她說——
“在我迷失的時候,殺死我。”
青年的瞳孔在顫抖。她卻捧住他的臉,迫使他必須直面她,她的存在,她的靈魂。
“因為如果我迷失了。”她說:“那我其實就已經死了。騰簡——做我的介錯吧,給我【慈悲的一刀】。”
“……遵命。”
可當答應的那一刻,騰簡已心知肚明——
【會尋求介錯的她,已永遠不會有用到介錯的機會了。】
而他,将作為持刀人,虔誠地追随她的腳步,向她的敵人揮刀,為她披荊斬棘。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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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簡】,綠花100%。
到底是什麼時候滿的數值,陸昭昭也不太知道。反正當某次她打開【人際】面闆,他的一排綠花便已全部豐滿地舒展開,邊緣因100%的數值散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這并不讓人意外……騰簡看上去就是那種要麼不信,要麼付出信任,就絕不回頭的。
比較讓陸昭昭驚訝的,反而是他同步的100%粉花……不同于之前就很高的綠花,騰簡對她的粉花一直以來都徘徊在30%左右;猛地一下彈到100%,或許是因為,他之前一直壓抑自己的心意,如今卻放任自流、正式面對了?
可在與騰簡的相處裡,陸昭昭更相信另一種可能性——
騰簡的人格,和常人似乎是不太相同的。
她不知道,魔修是不是多少都有點心理或精神方面的問題,但騰簡顯然有點不大對勁。比起現實中常見的普羅大衆,他更像小說裡才會出現的那種人物:此前渾渾噩噩、踽踽獨行,直到某一刻,某個人成為了他活下去的意義。
陸昭昭似乎就成為了他的這個人。救贖?希望?信仰?又或者很難總結……可他恐怕是把她當作了某種“唯一”,而當他這樣認為,也就将自身全部的情感,一并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