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簡聽到坊間風聞時,着實吃了一驚。陸離成為新任天下第一美人這事他自然早就清楚,天下無人不八卦,隻要混迹在人群裡,不難得知這些消息。
他對此也并不意外——從見到她真容的那一刻起,騰簡就發自内心地,不覺得這世上有誰的容光能勝過她。她好看得幾乎完美,像是女娲最為心愛的造物,隻是出于某種莫大的幸運或不幸,才流轉到這個世界上。
幸運——對于這個世界而言,自然是幸運的。
不幸——
對于她而言,當然是不幸的。
騰簡從不憚于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這個世道,和世上的所有人。所以他總是擔憂,陸離會因此而遭受傷害。他從前以為自己早已喪失信任和擔憂一個人的能力,但她喚醒了它們。
他總是很擔心。
收到那顆糖時,他很擔心;她傳來訊息時,他很擔心;聽聞她成為天下第一美人時,他很擔心……
即使親眼見過那個報複性的油彩拳頭,知曉陸離并非真的軟弱,反倒是極聰慧的,騰簡還是擔心。這世道太惡,她心太善。而善良的人……善良的人,總會在這血肉磨坊裡,被一點一點磨盡。
可他又能做什麼呢?
一個魔修……一個斬斷過去,沒有未來的,遊蕩在天地中的孤魂。能夠為她做什麼?能夠幫助她什麼?
騰簡一點也不知道。
或許他才是那個真正軟弱的人吧。才會在她傳來訊息時,沒能下定拒絕往來的決心,保持了這麼久斷斷續續的聯系;才會在聽聞“天下第一美人駕臨陣法大會”的消息傳開時悚然一驚,下意識摸向腰間。
掌心空蕩,他動作微頓。便拉攏鬥篷,盡可能悄無聲息地竊聽行人們的交談。
“天下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虛傳……”
“……怎麼說……”
“先前……”
他于是聽見那人道,天下第一美人莅臨的消息不知如何傳出,迅速傳開,遂有好事者,直接去了天衍宗駐地外蹲點。如此竟果然蹲到了人,衆人本欲上前結交攀談一番,然而美人一掀面紗,隻消一眼,便叫人神魂颠倒,動彈不得,一時鴉雀無聲。
“真有這麼美?”
“可不是麼!都說修士出塵脫俗,靈氣洗滌下,本就沒有特别醜的;可那曦和仙子一露面,竟生生襯得各修士有如歪瓜裂棗一般!連原本打着結交之意的元嬰真人,都自慚形愧,不敢上前與她搭一句話!莫說開口,就是連呼吸也不敢,真真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你真是慣會誇大……”
“嘿!我跟你保證,我這番話,一點水分都沒有!”
騰簡自然曉得,這人說得怕還真是事實。因陸離的容貌在人群裡,哪怕在修士裡——也好像一堆倭瓜裡,突兀出現個剛剝殼的水嫩荔枝那麼嬌俏可愛。凡第一次見到她的,沒有能不呆住的;騰簡自問自己不能算見識短淺之人,因過往經曆着實走過不少地方,見過不少人……可當初才見她真容時,也着實感受到一種難以描述的震撼。
又聽路人贊美一番陸離的姿容,其同伴聽得是半信半疑:“那那麼多人在那兒,可有人與曦和仙子搭上話了?”
“那樣神仙似的人物,誰敢同她搭話呢?”
路人歎道:“曦和仙子倒是同諸道友打了聲招呼,才大方離去……我等是想要追随,又斷不敢挪步……才知這世上竟有這等事,美貌如刀兵,當姿容盛到一定程度,竟會令人生畏啊!”
“……所以,你們跑了一趟,什麼都沒撈着咯?”
“怎麼能叫什麼都沒撈着呢?有些人啊,見上一面,此生便值了!”
路人說着,忽地又很驕傲:“且我還多了個新的身份……”
“喔?”
路人便得意洋洋,指了指自己臂膀上的五色紮帶,道:
“自今日起,我便是【曦光衛】的一員了!!”
“……什麼玩意兒?”
“曦光衛啊,就是——”
騰簡聽了一耳朵。說這【曦光衛】顧名思義,就是【曦和仙子榮光護衛隊】。據說在北海青年大會時由見過曦和仙子的修士們自發成立,如今已越發壯大,其歡迎任何人加入,有且僅有一個宗旨——
【守護曦和仙子的笑容!】
騰簡:“……?”
路人之友:“……什麼玩意兒?”
路人:“且我們曦光衛還分了幾個派系——”
騰簡:“??”
路人之友:“哈?”
友人腦門上簡直頂着大寫的無語:“……什麼派系?……你又是哪個派系?”
路人羞澀笑道:“我是愛蓮派的,主打一個遠程靜默守護……哎呀不說了,晚點我得去值班呢。”
“……值班……?”
“對啊!曦和仙子出行,怎麼能沒有曦光衛守護呢!我們的職責就是為她清除一切不愉快的障礙……務必讓不長眼的惡徒在出現在她視野中之前就被正法——”
“……喂,你真的還好嗎?”
這個世界好癫。路人之友大約這麼覺得。騰簡也這麼覺得,他揉了揉太陽穴,看了看天空:這天上也沒下紅雨啊?
實在是癫得他有點兒看不懂了……但想想陸離的樣貌……行吧,也不是不能理解。某種程度上,騰簡甚至對【曦光衛】産生了一點心動……
他連忙搖頭,打消了這個危險的念頭。
【不過……要不要和她見一面呢?】
難得都來了一處……騰簡實在是……很想再看看她。倒也未必……未必要走到她面前去,隻是想看看她,遠遠的也好,能确認她安危也好。
可是……
思及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和目的,青年抿了抿唇,又扯了下兜帽。猶豫片刻,才擇了個方向離去。
-
“……”
“……”
一方室内,一張熒幕,二人相對,俱是沉默。良久,男子徐徐吐出一口氣,女孩則嗚咽着捧住臉:
“就是這麼離譜。”
怎麼不離譜呢?陸昭昭本想得很簡單——她不過是受夠了遮遮掩掩的委屈,想要光明正大出來行走。想到的法子也其實簡單得可以:
便是自然磊落,坦然大方即可。
這本不算是什麼策略,然而卻是陸昭昭經驗裡,最為有效的法子。因她從小到大,凡有所願,沒有人舍得不滿足她;隻要她認真地看向一個人,那個人就沒有辦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生了張漂亮的臉,人生當真易如反掌。以陸昭昭的經驗而言,其實像人群聚集的麻煩,也并不算什麼麻煩,隻需要她皺起眉頭,說一句“這樣我會很困擾”——
自此以後,就絕不會再有這樣的煩惱出現了。
這似乎是美人的特權。隻是陸昭昭平日裡不愛行使這種特權。她生得太漂亮,太容易讓人心軟,童年是有過要長歪的趨勢;林澗溪卻絕不是那種會無限縱容孩子的熊家長,她花盡了心思教會女兒,不可因任何因素就覺得自己可淩駕于他人之上。
金錢,美貌……盡管這一切對陸昭昭而言生而有之,可人就是人,沒有人生來該在天上,也沒有人生來就該在地下,人就是一種生來會啼哭,死後歸塵土的生物,悲傷時會落淚,受傷了會流血,透明的淚,紅色的血,不因貧賤富有、美貌醜陋、高尚卑劣……而有所不同。
陸昭昭的确有對好父母,他們教會了她很多東西。因而對她而言,雖然自得于自己的美貌,卻從未想過籍此去做些什麼。甚至相比起他人因美貌對她另眼相待,她還更希望自己可以普通一些,因容貌得到好感固然是好,但對陸昭昭來說,也不必太超過。
——她從來覺得,自己隻是一個生得漂亮一些的普通人罷了。
一個美人,如果知曉自己的美麗,并願意去利用這份美,那ta本是可以因此得到許多利益的。而當美到陸昭昭這種程度,便不亞于擁有了一把絕世神兵,無論她想要什麼,都該唾手可得。
可她選擇把這刀兵束之高閣。
她甚至願意遮掩容貌,不僅是為了保護自己、躲避麻煩,同樣是讓自己歸于令人安心的平凡。她從不期望自己飄起來。若非今日被吓了一跳,又委屈生氣,本也不會沖動……可這一沖動,結果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什麼呀!”她嘟囔:“曦光衛……哇……”
本想着跟人好好說兩句,正常交往拜訪都可以,不要再圍在外頭啦!結果她話都沒說呢,人就傻了一片,再然後……她好尴尬,打了個招呼就跑了,去天涯閣轉了一圈,路上出奇地清淨,無人打擾;又打聽好了拍賣會的時間,正和朋友們一道喝茶,便見玉憐香面上露出神秘的笑容。
陸昭昭:“?”
玉憐香:“聽到了有趣的東西。”
他這種大修士,就算人在陸昭昭身邊,也還是能分神做許多事的。悄無聲息就聽了一耳朵“曦光衛”諸如此類……覺着有趣,便告訴陸昭昭,收獲小姑娘如遭雷劈的表情:
“什……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