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荒野,殘酷的法則。陸昭昭坐在巨石上朝遠處眺望,夕陽一點點沉入地平線,折射出逢魔之時幾近血色的炫光。
不久之後,黑夜将要升起。躲藏,狩獵,自古以來在這片土地上輪轉的法則,今日也不會停歇。
而在這片不大的露營地,亮着一點有别于月光磷火,屬于文明的火光。映照着整座營地,将會像一座黑暗海洋裡光明的孤島。
……是如此嗎?
陸昭昭想象着那一幕,卻忽然不能夠确定,這露營地内外,是否真的有着什麼分别。就好像人類摸爬滾打了千萬年,自诩已脫離茹毛飲血,成了“高等動物”,但在本質上,他們和那些野獸,并無分别。
隻是,用更冠冕堂皇的東西,粉飾了傾軋與掠奪。本質上仍是基因的機器,是原始本能的造物,是另一種——
沾沾自喜,自诩先進的猿猴。
“隻吃那麼點東西,沒關系嗎?”
不知何時,林澗溪來到她身旁。這塊石頭真是很高,她站在下頭,不得不擡頭來看自己的女兒。陸昭昭搖搖頭:“我不餓。”
“那要喝點奶茶嗎?雖然是速溶的。”林澗溪搖晃了一下茶杯:“猜猜是什麼口味?”
她踩着其他石頭爬上去,坐在陸昭昭身邊。陸昭昭接過茶杯,擰開蓋子:“……玫瑰味!”
“沒錯。還有凍幹花瓣呢。”林澗溪笑道:“溫溫的,喝着正舒服,來一點嗎?”
陸昭昭抿了兩口,覺得心情還真好了一點。她往林澗溪那邊挪了一點,腦袋一歪,很自然地就倒在她肩頭。
林澗溪就摸摸她的頭。
“在看夕陽?”
“嗯。”
“很漂亮呢。”
“嗯。”
陸昭昭把頭靠在母親肩上。她沒怎麼說話,倒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就像她沒法形容現在的心情,那好像也不是,不止是難過,也不是,也不止是迷茫。
所以過了好久,好久,她才開口。
“媽媽,我不明白。”她說:“人和野獸,究竟有何分别?”
林澗溪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她想了想,反問:“你覺得,人和野獸,是相同的?”
“我……”
陸昭昭想了想,說:“至少,很像。”
“因為人也是動物吧。”林澗溪道:“如果沒有文明的話,或許與野獸無異呢。”
其實有關這個問題,早在之前,他們就已經讨論過了。可看陸昭昭現在這個沮喪的樣子,似乎是在相關的問題上又遭受了挫折。林澗溪雖然還不清楚,她到底在遊戲裡遇到了什麼,但身為父母,身為大人,她願意無數次地陪伴她,撫平她的難過與迷茫。
所以她想了想,問:“那,昭昭,你希望,二者有什麼分别呢?”
“我希望……”
“嗯。不去考慮現實的因素。你向往的世界。”
“我向往的世界……”
陸昭昭猶豫了一下,慢吞吞道:“……一個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所有人都能發自真心地露出笑臉,所有人都不必傷害他人或被人傷害……”
她說:“我……想要那樣的世界。”
“天下大同呢。”
“嗯……天下大同。”
林澗溪看向遠方:“一個沒有人會受傷的世界。”
“一個沒有人會受傷的世界。”
“是很好的理想啊。”林澗溪摸着女兒的頭:“你是覺得,那個世界太過遙遠了嗎?”
“嗯……”
陸昭昭也說不清楚。其實有關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她一直都很明白。她也非常清楚,理想的世界離現實還有多遠的距離;隻是從前她一直覺得,如果自己願意為此付出努力,總能往那個理想,靠近一點點的距離。
一點點,一點點也好。隻要往前邁步,就總能有希望。如果世上隻她一點火,她希望成為燈塔;如果世上不止她一點火,那火光相聚,終能燎原。
她相信着。所以不氣餒。不覺得自己在做無意義的事。不覺得自己是愚蠢。
如果她是,那麼這個誕生了“愚蠢”的她的世界,也一定容許這種“愚蠢”存在着。
……她現在仍這麼認為。
隻是,心中某處,生出一種沮喪。就好像她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從現實到理想的這條路,是那麼那麼遙遠的。遙遠到看不見盡頭,遙遠到,原來她所見的,那理想國的光輝,來自幾千萬光年之外,某個星體投射而來的幻影。
那在她認知裡雖然遙遠,卻終有一天可以抵達的地方,其實在遙不可及的,千萬光年之外。
身體感受到很溫暖的溫度,林澗溪把她摟在懷裡。
“那的确很遠。也許是一個我們看不到的世界吧。”
“嗯……”
“但它一定存在着的。”
“一定?”
“嗯。因為美好的願景,總是相同的。”
林澗溪道:“你看……早在幾千年前,人們就在向往着【大同社會】了。”
“嗯……”
“而在更近一點的時候,也有一群人那樣地相信着【共産社會】。”
“唔……”
“烏托邦的幻想,從未從人類的願景中消失。哪怕人類認為它是不切實際的,可在每個時代,都仍會有着堅信它們,願意為之付出努力的人們。”
林澗溪伸出手,比劃了一段距離。
“我知道,也許對于我們來說,想要走到那個理想世界,還有這——麼長的距離,長到令人絕望。”
她卻又比劃了一下。
“但我們不在這裡。”
她說,用另一隻手比着起點,又挪到中間:“我們在這裡。而在這之前……是人類的全部曆史。”
“這是一場接力賽。昭昭。”她說:“它也許很長,也許看不到盡頭,也許不切實際,也許不會被人理解,也許過分的坎坷,也許……會讓你懷疑,到底有沒有走在【對】的路上。”
陸昭昭看着她,夕陽映照在女人會說話的眼睛裡。
“可是昭昭,你知道嗎?在我看來,人類與野獸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嗯。不能被常理說服,不能被世俗束縛,不能被他人理解,不為生存,不為私利,不為自我,乃至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林澗溪道:“願為他人謀福祉的不可理喻,是人有别動物,最大的差異。”
她說:“你看過上野千鶴子的書吧?”
“嗯。”
“那你也該聽過一句話……【人人生來是弱者,也終将成為弱者。】”
林澗溪道:“如果按照弱肉強食的那套說法,那孩子和老人就都别活,可難道這是合理的嗎?如果人人都稱頌強大,貶低弱小……那這個世界,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她看向遠方。
“上野千鶴子認為,真正的女性主義,是要創造出一個有别于男權社會的,【能夠讓弱者也生存下去的世界】。”
她說:“那并不代表着女性要甘于柔弱,隻是當你意識到一切都會改變,就會意識到強與弱,都絕非永恒。若是願意遵從弱肉強食那套邏輯,人與人的傾軋就無法避免;可如果是一個【弱者也可以生存】的世界,那麼所有人都能夠擁有尊嚴。”
“我認為,這不隻是女性主義。”林澗溪道:“這分明,應該是所有人的願景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