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附近。且這人,還算得上一個“熟人”。
“小哥。”
多層睫毛的少年笑眯眯的,頭也不回便知了來人身份:“别來無恙啊。”
“……我們似乎前天才見過?”
“嗳。都說一日三秋嘛。”
釣魚客還是那身打扮,随意地盤腿坐在一塊青石上。他手裡頭提着的釣竿,白日裡一看才知簡陋得可憐,說是随便摘了根細竹竿來用也不為過,上頭粗略綁着的、細細的線,就那麼垂在小溪流裡,動也沒有動上一下。
他果然還在釣魚。那樣子,和任何一個釣魚佬都沒有太大的分别。
但陸昭昭很警惕地,站在他身後有段距離的地方。倒是釣魚客似乎全然不介意背後有人,仍笑吟吟的:
“相逢即是緣分。來,坐。不必害怕,我還欠你個人情呢。”
陸昭昭遲疑片刻,和韓繼對了個眼神,沒去坐下,隻靠近了些許,站在他的側後方。
“你釣上魚了嗎?”
“托你的福呢。”
釣魚客笑道:“這個季節,很難有這樣的收獲了。”
陸昭昭看了一眼。他那肚大頸圓的魚簍,此刻是蓋着蓋子的,與上次的空空如也顯然不同。她猜裡頭有魚,但不知有多少,是什麼魚。
“在這樣的小溪流裡也能釣到魚嗎?”
“實踐出真知。”
釣魚客說:“我正在實踐呢。”
這人說話,可真有點兒意思。陸昭昭沒覺得他有什麼敵意,狀态好似還比上次更放松,但她沒有放下警惕,隻是跟他閑聊。
“你常在東古戰場釣魚?這裡什麼魚最好釣?”
“小哥問了個好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是——”
釣魚客道:“願者上鈎。樂意上鈎的魚,才最好釣,對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側了頭,“看”向陸昭昭。而陸昭昭緘默片刻:
“……你跟着我們來的。”
她的語氣比起疑問,更像笃定。畢竟……她不是那麼相信巧合,她遇到過真正的巧合,但真正的巧合不會讓一塊在他人口中隻會釣魚的石頭破例,也不會讓他短短時間裡,就兩次與她相遇。
這是方才她在看到他時,就想到的事情。也是如今如此戒備的原因。
釣魚客卻說:“反了。”
“如何反了?”
“我跟着你們,是你們在先,我在後。”
少年道:“但我在此等候,是我在先,你們在後。”
他手裡翠色的魚竿,因為本身纖細,在大地引力的作用下,顯出個彎彎的弧度來。
釣魚客又拍了拍身側。
“坐吧。你不會後悔的。”
陸昭昭沉默,這次沒有拒絕。
她心裡頭,實在有很多的好奇,也因為這位釣魚客,實在是足夠的奇特。他是什麼人?為何會如此地關注她?又為何顯露出這樣一副坦然自若,乃至于——
未蔔先知的姿态來呢?
這些問題的答案,想來不好好聊一聊,是不會有結果了。她坐下來,韓繼不太贊同,但見她堅持,便護在她身邊,簡直好像一位忠誠的騎士,守護着他的公主。
釣魚客倒是渾然沒在意的。不如說,他根本沒有把精力分散出去。除去方才那“一眼”,他似乎一直全神貫注在魚竿上,連開口跟陸昭昭說話,也顯得說不出的散漫。
他甚至有好一段時間沒有開口,活像是忘了自己還有兩位客人。一直到陸昭昭猶豫着要不要找點話題,他才又道:
“看。”
“?”
“水。”
陸昭昭低頭看,除去略帶渾濁的溪流,什麼也沒看到。她看看釣魚客,他又不說話,像等着她發現什麼。
會是什麼呢?是水流本身嗎?是水中石嗎?是那無形的怨氣嗎?是小小的蝦米嗎?
但當釣魚客問她“看到了什麼時”,她才忽然意識到,自己真正在那一低頭中,第一個看到的東西。
“……倒影。”她說:“我看到……倒影。”
釣魚客笑了笑。
“我聽聞,從前曾有一右手之國,人人皆右手習字,右手吃飯,就連看的書,也是從上到下,從右到左讀的。”
他徐徐道來:“又有一左手之國,人人皆左手習字,左手吃飯,就連看的書,也是從上到下,從左到右讀的。”
“這二國之人,雖互不往來,卻俱視彼此為志怪,嗤之以僞物,自認為真實。”他說:“小哥,你說說,這二國,誰才是真?”
陸昭昭沉默。
這倒不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就算有一些發散方向,在他先問出“倒影”的回複後也隻有了一種解讀。釣魚客所說的“左手之國”與“右手之國”,無非是“倒影之國”與“現實之國”,答案自然是可以脫口而出的。
但這樣一個神秘人,兜這樣大一個圈子,難道為的隻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回答?陸昭昭能感覺到,他似乎想告訴她什麼,而她必須答出真正的答案,才能破解這個謎題。
于是,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都是。”
“嗯哼?”
“都是真的。”
沒有被“誰才是真的”的設問所迷惑,二者擇其一,陸昭昭給出了她的第三個回答:
“對左手之國的人而言,他們便是真的;對右手之國的人而言,他們便是真的。”
無論對哪個國家的人而言,他們自己的存在,俱是真實。
“啊哈。”釣魚客發出了很贊賞的聲音:“這是你的答案,很有趣嘛。”
他抖動了一下釣竿,但并未提起,隻是換了個姿勢。
“你該走了。”他說。
沒頭沒尾,莫名其妙。但他雖說得随意,語氣裡卻沒留下半分質疑的餘地。于是少女默然起身,才拱手告辭,轉身踏步,便聽得釣魚客的聲音:
“灘上有許多水坑,潮起潮落,亘古不變。”
“可有一日,海會枯竭,天會塌陷。魚兒魚兒,何去何從?”
他輕聲地歎。
“我真羨慕你啊,小哥。”他說:“我雖還活着,卻已困于水坑,日漸死去。”
他道:“你說,是見過一瞬即逝的火光更好,還是生來便在永夜裡更好呢?”
他問是這麼問,但并沒有期待回答,隻是接着道:
“還你的人情——”
【聽聽吧。】
落到陸昭昭耳朵裡,最後一句清晰的話語便是如此:
【聽一聽吧。這原野裡不止有風聲啊。】
釣魚客不再說話,用沉默來表達送客的意願。陸昭昭也沒遲疑,深深看他一眼,和韓繼一同遠去。
而當走出一段距離,她忽地聽到,那釣魚客模糊的哼唱。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陸昭昭頓了頓,沒有回頭。等走出足夠的距離,韓繼才哼了一聲。
“怪人。”他說:“說得都是些什麼東西。”
什麼左手之國,右手之國,真叫人雲裡霧裡。他不滿極了:“釣魚就釣魚,搞這麼多有的沒的。”
陸昭昭被他逗笑:“這人是挺謎語。”
她看着一處,又忍不住回頭去。她其實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他,可方才沒找到機會問;這會兒想要折返,卻又在回望裡駐足。
她正看着方才穿越的峽谷。
說是峽谷,有點兒誇大,不過是一處小丘,中間劈了道才通人的裂縫。這條小溪,就這麼蜿蜒着流淌過去,而這座小丘,沉默着将釣魚客與他們分割出兩方世界。
她忽然想起一段文字。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就在方才,緣溪而行,穿越溪谷的他們,是否便尋得了小小的“桃花源”?隻是那裡沒有村人,隻有一人,一竿,一魚簍而已。
【……遂迷,不複得路。】
想到這句話,少女又止住了想要折返的腳步。她深深地,深深地凝視那座小丘,忽然意識到:
無論釣魚客的目的是什麼,他隻給了她一次機會。
“怎麼了?”
韓繼沒察覺什麼,他素來不敏感。陸昭昭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