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芳真不愧是夫妻倆的女兒。她繼承了父母的仁善,也同時繼承了不善經營的缺點。拼死拼活好些年,上過無數次當,遭遇無數次失望,在過往那些姑娘們的幫助下,也隻堪堪維持着最低限度的營業,勉強沒有倒閉。
——所幸她救下了如煙。
“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啦。”阿芳道:“我們做這一行的,也常接觸人牙子之類,好從女童裡選些好苗子,又或者買些可靠的侍從打手。但那些人牙子做這行多了,就不少铤而走險的,做些略人兒女的惡行……”
貧苦人家賣兒鬻女為奴,簽數年賣身契後歸良,在如今是允許的。但略人——也即人口拐賣,則在大行是重罪。當時阿芳父母還在,有次帶着阿芳去人牙子處熟悉業務時,遇到了被拐賣的如煙。
“說來也是很巧。我當年救下她後,官府遣人送她歸鄉,本想着這輩子都不一定能見到了。可誰承想沒過幾年,她又回來了,還是聽聞我經營不善,特地登門。”
阿芳永遠都記得那個夜晚,女孩敲響了醉煙樓的門。那時的阿芳正在為樓内小貓兩三隻,沒有一個台柱的情況而發愁,那女孩隻是掀開面紗,問:
“你看我可當得頭牌麼?”
她後來果然成了醉煙樓的花魁。
“這世道如今,人人都不好過,尤其是女子。”阿芳歎道:“我其實對不住如煙……她雖說自己是過不下去了,來我這兒讨口飯吃;我知曉她本是良家,總有法子謀生,這樣說不過是怕我心中愧疚罷了。”
但她們互相扶持多年,是報恩還是收留,早已分不清了。醉煙樓如今是她們二人的身家與希望,對她們來說,這次評花榜隻能勝,不能敗。
可惜,盡管如煙的确當得上台柱子,醉煙樓這幾年也并未找到合适的接班人。眼看着如煙的年齡越來越大……
如今,又突發病症。二人真可謂是病急亂投醫,但換句話說——
但凡阿芳老闆和如煙有個更可信可用的人,都不會把希望放到兩個陌生人身上。
她們算是走投無路了。
“做生意真是難啊。”阿芳歎氣:“有時我想着,不如放棄算了,可又總不甘心。我其實沒那麼好心,也沒那個幫扶衆生的能力,這世上大概缺我一個也沒什麼;但有時候我又想,再堅持堅持吧,也許我堅持下去,能多幫一個,就是一個呢。”
而之後陸昭昭又有機會跟如煙聊兩句,提及阿芳老闆的話,花魁愣了一會兒,笑了。
“就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我當年才會來醉煙樓啊。”
她說,因回憶而帶了笑容,那原本紅點遍布的面容也一下子柔和:“這世道,女子本就不好過,若是連女子自己都不幫扶女子,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正是感念于阿芳、阿芳父母的這份心,如煙毅然決定成為他們的同行者。當然,這其中也有原因……
“但要說完全是報恩,那也不是。當年被送回家鄉後,我過得也不能說是好。”
如煙歎道:“我家鄉那邊,對女子要求頗為苛刻,像我這樣被拐賣後回家的姑娘,是會被瞧不起,認為失了清白,有辱門楣的。我當年年紀小,還好一些,但有些年紀大些的女孩子,分明都好生被送回去了,卻被家裡逼死的也不在少數。”
而她也是,長大之後,談不到什麼好親事,要被父親為了兄長的前途送去做侍妾。如煙絕不甘心這樣的結果。她是個執拗的性子,若非如此,當年也不會勇于向阿芳求救。
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裡生長,她并未被世俗所馴服。如煙一直記得當年被救出來時,阿芳所說的話——
“你遇到的一切不是你的錯。”
她沒有錯,憑什麼要為别人的錯誤蹉跎一生?
所以如煙跑了。
關于一個貌美的女子在并不平靜的世道裡,如何一個人跨越漫長的距離,去尋找一個多年前連名字都沒問清楚的救命恩人的過程,如煙從未細說。但她最終找到了她,然後兩個志同道合的靈魂攜手走上了一條艱難的路。
她們至今仍未覺得有哪怕一瞬間的後悔。
而陸昭昭隻是沉默着握了握她的手。
“我曾聽聞一個故事,說海浪過後,沙灘上留下很多擱淺的魚。”
她說:“一個小男孩每次都會在退潮後來撿魚,把它們一條一條地扔回海裡,一次又一次。有人看到了,便笑他:\'你這麼做什麼時候是個頭呢?這些事又有誰在乎呢?\'”
“小男孩隻是擡頭看他一眼,便道:\'這條在乎\'\'這條也在乎\'。”
陸昭昭沒有說什麼“善有善報”,因世上不總是善有善報。但她知道,哪怕是岸邊擱淺的魚,小男孩在乎,魚也在乎。
“但将行好事,”她說:“莫要問前程。”
如煙怔了怔,緩緩點了點頭。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
“人牙子?”
“嗯。”
陸昭昭點點頭:“我也是聽人說起,才忽然想到這事……在牙行買賣人口是官方允許的吧?師姐你們武館也在牙行有業務吧?”
“是吧,牙行也不全是買賣奴籍的就是了。叔叔有時候會去挑點身子骨好、有習武天賦的收來做弟子……長大後做工到一定年頭都會放良的。”
仇紅英想了想:“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隻是忽然想到……”
陸昭昭道:“熊妖曾提及【血食】,傷人男子襲擊也是留下咬痕,掃夫又承認了他們食人,所以這些妖可能是靠吃人才成為妖,失蹤的人應該都是被吃掉了。”
“嗯哼。”
“但是呢,雖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妖,假使王家村失蹤的人都是熊妖一個吃掉的。”陸昭昭說:“不覺得目前的失蹤人口,遠遠不夠嗎?”
仇紅英并不笨:“你是說……”
“相比起略人而食,”陸昭昭說:“這不是還有一條更方便的路子嗎?”
買人來吃。
這些妖物既然能化作人形,又如何不能與人交易買賣?從人牙子手中買來的奴籍,賣身契都是幾年起算,買去之後就算是暗地裡弄死了,也少有人會追究。
更别說和那些略人的人販子合作,更是不會在官方留下任何痕迹。從外地略人而來,本地的記錄裡就更沒有線索了。
“我覺得……隻是我覺得啊。”陸昭昭說:“我們之前是不是忽視了這方面的線索?”
“也……沒有吧。”仇紅英想起什麼:“我記得……蘇公子在跟這方面的事。”
“咦?!”
“他沒跟你說嗎?啊……不過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了。他畢竟是官府的人嘛,也許有什麼不能跟外人提的事。”
雖然是在合作,仇紅英還是很拎得清身份地位,自然不會對蘇栗衡有所隐瞞就心懷芥蒂。反過來安慰陸昭昭:“他一定也是不想牽連你們兄妹二個。你放心,這事我也去跟,蘇公子雖然背靠官府與世家,但這個背景也許也讓他接觸不到其他東西。”
她說:“我找韓繼說說,這種事啊,我們行走江湖的人,打探得才仔細呢!”
陸昭昭眨眨眼:“說來還沒問過,師姐和阿繼關系很好麼?”
“算不上很好——就是家裡有交情。”仇紅英說着,忽然壞壞一笑:“安啦,大女子志在四方,我對韓繼可沒興趣,肯定不和你搶他!”
陸昭昭:“……?”
她迷茫了片刻,才哭笑不得:“沒……哎呀,我們隻是好朋友,最多算兄妹之情啦!”
“哦~”
仇紅英明擺着一臉不信。可陸昭昭也不能把0%粉花的面闆甩給她,隻能歎了口氣。
“總之……麻煩師姐了。”她說:“我也不說什麼别的話……事情結束後,一定親自下廚,酬謝師姐!”
“好!那我就等着啦!”
仇紅英神采飛揚,拍了拍她的肩膀:“話說回來,你接下要做什麼?要不要跟我一起?”
“嗯……暫時不行。”陸昭昭搖了搖頭:“我得去給我哥打榜呢。”
“……哈?”